[下卷]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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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清晨是寧靜而又美麗的,站在池邊了望,圈圈青煙,嫋嫋飄飛。帶不走秋的涼意,冬卻已經降臨。一隻鳥站在樹梢上,眺望。遠處,淡淡薄煙飄飄然,圍住了一座座宮牆,也迷住了鳥的眼。輕啼,悠揚。
醉了心中的湖水,一圈圈,漣漪蕩遠。蕩遠的漣漪裏,鳥的影子,被輕輕搖碎。光線下折射出水晶般的幻影,圈圈迷失。這好奇的鳥兒在天空陣陣盤旋,似是豔羨紫禁城裏的人們錦衣玉食的精致生活,熟不知,這裏有多少人,日日都期盼自己能有一雙翅膀,飛的遠遠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我俯身撅起一捧水洗了洗臉,讓無力的精神得到一點振奮,我不敢再去回想幾日之前佟貴妃對我說的那翻話,每次想起,心中都萬分淒楚。我曾始終不解八阿哥的為難,哭過,怨過,他不想娶,他不敢娶……原來都是不能娶!可如今,事過境遷,物是人非處,山盟雖在,錦書卻已難托。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我是能猜中康熙心中的不少想法,獨獨事一關己,便總是後知後覺。康熙心中的繼位人究竟是誰?是四阿哥嗎?是,因為我知道曆史,知道他是最後的贏家,可這當中,究竟又發生了多少變故,誰也不得而知。
歎口氣,打起精神去乾清宮當值,午飯過後,在家閉門已久的四阿哥終於前來給康熙請安,觸目所及全是憔悴的神情,我茫然地目送他進內堂,心中酸楚。十年前泰山之上,他隱隱的笑意和十三的開懷一幕幕在眼前閃過,記憶這東西有時清晰的可怕,卻總是那樣傷人。
我也許再也看不見那樣的他們了,等再一個十年過去,回憶還會不會依然這樣的清晰?和凝蘭換過值一路慢慢走會處所休息,如今我幾天也不見得能和四阿哥說上一句話,就算想安慰安慰他也不知從何說起,那些話,連我自己都安慰不了。失去十三的痛苦,他比我承受的更深。
遠遠看見十四正站在院門口等我,緊張地跑過去,看見他臉上的笑容,這才鬆下了一口氣。十四點著頭說道:“你真有本事,居然就真把佟貴妃說動了!內務府已經把人接走了,你放心吧!”
我皺著眉開口說道:“內務府的人,能把巧兒調去二阿哥那裏嗎?”“佟貴妃已經開了口,說是調去上駟院掃地送飯,這等差事,有人願意去做,他們正巴不得呢。何況,現在的內務府總管事,還是當年八哥任這個位時一手提拔上來的,你就安下心吧!上駟院那裏我也已經打好招呼了,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我點點頭,想了想又道:“我還想再見巧兒一麵!也許,這輩子就隻剩這一麵了!”
十四看了看我,歎口氣道:“好吧,我去想想辦法。”我福下身向他行禮:“謝十四爺!”
他揮揮手:“好了,好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別行這些禮。”
我木然地站起來,靜了一會兒,十四說道:“我回去安排好了,過兩天差人來接你!”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十四頓了頓,說道:“沒事兒我就先走了。”
我又點點頭,轉而又忽地將頭抬起,看著他道:“過幾日就是良妃娘娘的忌辰,你多勸著些八爺,莫要太過傷心了,免得傷了身子。”他撇撇嘴道:“你若真有心,就自己與他說去,你若無心,做這些又何必?”
我被他堵的說不出話,隻訕訕地接了一句:“別告訴他,我和你說過這些!”他搖搖頭,歎道:“你這個人——唉!”他甩了袖子,轉身離開。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剛走出兩步,我便衝口而出喊道:“十四爺!”他轉身看著我問道:“還有事兒?”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苦笑著搖頭道:“沒事兒了!”
十四走前兩步看著我道:“你何時也變的這等婆婆媽媽,說話吞吞吐吐了?有什麼話直說無妨!我最恨人家跟我打啞謎!”
我咬著牙,抬頭直視他的眼眸,用一種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的聲音問道:“十三爺的事兒,是你做的麼?”
他由最初的不解,變成了驚訝,接著又換上一絲了然,最後是慢慢地變成冰冷。我目睹著這一係的變化,心中不由有些害怕,他幽幽看我一眼,冷著聲音道:“熙臻,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問我這句話!”說罷,他轉身就走。
我往後退了兩步,心狂跳不止。一陣陣地難受,最後竟難以自持地蹲在了地上,我有我的委屈,我有我的掙紮,苦笑,卻始終不能夠。
二日之後,我在內務府的一處太監們供奉的小佛堂內見到了又恢複一身宮女打扮的巧兒,瘦,蒼白,卻多了幾許明亮的神色,一個小太監一路躬著腰引我過去,見麵之後,二人也隻是含著淚,相顧無語。我拿出還是當年進宮之時額娘所贈的一塊翠綠色的環型玉佩放到她的手上,她沒有推辭拒絕,隻是握著流淚。她跪在佛像之前虔誠地叩拜,不知在祈禱什麼,我怔怔地看著那些或慈目或猙獰的佛像,內心茫然。
※※ ※※ ※※ ※※
康熙五十二年三月十八日,康熙的六十大壽,舉國歡慶六旬萬壽節。由我向康熙提議,於暢春園內賜百官同宴,與會者多達千人,借此振一振朝中的士氣。除了負責宴會之時宮女的調動,菜色也由我一一過目,康熙住去了暢春園,我因為要與禦膳房的人商議菜式,特許先留在宮中,定好之後再去暢春園。有了事情忙,日子也不再那麼難熬了,不用伺候康熙,生活也隨意了許多。
剛把院門推開,就覺得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探頭一看,四阿哥正定定地立在門口,鬥笠和披風上已經積了不少雪,我急忙請他進屋,替他脫下了鬥笠和披風,讓他坐下,把碳爐端到了他的身邊,再給他泡了一杯熱茶。他沒有說什麼,隻是嘴唇微微有些哆嗦。
“我剛剛去看了十三弟。”在靜了好一會之後,他輕輕地開口說道,接著放下茶杯,盯著地麵發愣。
我怔怔地看著他,腦子裏嗡嗡做響,呆了半晌,才問出一句:“十三爺他……他還好嗎?”四阿哥沒有說話,我不禁苦笑,我這是問的什麼蠢問題,被關在那個養蜂夾道裏,還怎麼可能好?
“可是……可是你怎麼去的呢?皇上不是說不準任何人私下接觸十三爺的麼?”想了一會,我又開口問道。“是皇阿瑪許的,不管怎麼說,皇阿瑪六旬萬壽,壽禮還是要送的。”
我點點頭,沒有再說話,頓了頓,他又說道:“我給十三弟送了個丫頭過去。”我看著他道:“這也是萬歲爺許的麼?”他搖了搖頭,說道:“不過也沒說不許,二哥那兒也沒說什麼,皇阿瑪不提,也就是默許了,畢竟都是他的兒子。”
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原來,他是拿巧兒做試驗來了,若是十四給太子送去一個丫頭,康熙沒有說什麼,他也就好給十三送一個去。
“是哪裏的丫頭?能伺候好十三爺麼?”我問道。“就是十三弟自己府上的,是曉得十三弟脾性的,你放心吧。”他看了我一眼答到。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他問道:“你剛是要出去麼?”“恩,去禦膳房,選萬壽節晚宴的菜式。”我回道。
“聽說,這次宴請了上千名官員,是你提議的?”我又點點頭:“自太子再度被廢後,朝中士氣一直不振,萬歲爺也常悶悶不樂的,借此機會,也能鼓舞一下人心。”
他看了看我,微微笑了一笑,站起來道:“走吧,我去看看額娘,可以順一段路。”我轉身去給他取披風和鬥笠,幫他披上,他笑看著我,沒有說話。
出門的時候發現雪已經停了,微微有些陽光從雲層裏射下來,在雪地上折出了粼粼的金光。我靜靜地行在他的身後,避著凜冽的寒風。忽然我頓住了腳,回頭望了望地上深淺不一的四行腳印,在轉頭看著他獨行與雪中的背影,一時間有些發愣。
《金枝欲孽》中,安茜踩著孔武的腳印在雪中行走的畫麵霎時間在腦海中浮現,有淚水在眼內翻湧,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腳,踩在了四阿哥的腳印中,一步,一步,竟比自己踩著雪行走要容易得多。
回想走過的路,縱然艱辛,卻從來沒有後悔。擺在麵前的,無論是什麼,也決不想去後悔。隻是,人生的命運有時並不是操縱在自己的手中,無論苦與樂,都必須承受,反反複複折磨的也總是自己的心靈。若是能踩著這樣的腳印一路行下去,安靜的,看花謝花開,靜候月落日升,淺淺淡淡,笑看雲起,懂,或者不懂,也許,都無關緊要了吧!
走完這一程,他須向左去德妃娘娘的寢宮,我則要往右去往禦膳房,他轉頭看了看一路上的腳印,微微一笑,也沒有看我,隻是自顧地轉身離去。我怔怔地看了看地上,四行腳印在某一處彙成了兩行,蜿蜒伸至我的腳下,雲已經散去,太陽露出了臉,弱弱地散著溫度,明晃晃的雪地顯得格外刺眼。我搖搖頭,也笑著轉過了身,抬腳向前走去。
※※ ※※ ※※ ※※
和禦膳房的太監商議了幾個月,當最終菜色敲定的時候,連我都嚇了一跳。
麗人獻茗:君山銀針
幹果四品:怪味核桃 水晶軟糖 五香腰果 花生粘
蜜餞四品:蜜餞桔子 蜜餞海棠 蜜餞香蕉 蜜餞李子
餑餑四品:花盞龍眼 艾窩窩 果醬金糕 雙色馬蹄糕
醬菜四品:宮廷小蘿葡 蜜汁辣黃瓜 桂花大頭菜 醬桃仁
前菜七品:二龍戲珠 陳皮兔肉 怪味雞條 天香鮑魚 三絲瓜卷 蝦籽冬筍 椒油茭白
膳湯一品:罐燜魚唇
禦菜五品:沙舟踏翠 琵琶大蝦 龍鳳柔情 香油膳糊 肉丁黃瓜醬
餑餑二品:千層蒸糕 什錦花籃
禦菜五品:龍舟钁魚 滑溜貝球 醬燜鵪鶉 蠔油牛柳 川汁鴨掌
餑餑二品:鳳尾燒麥 五彩抄手
禦菜五品:一品豆腐 三仙丸子 金菇掐菜 溜雞脯 香麻鹿肉餅
餑餑二品:玉兔白菜 四喜餃
燒烤二品:禦膳烤雞 烤魚扇
野味火鍋:隨上圍碟十二品
一品 :鹿肉片 飛龍脯 麅子脊 山雞片 野豬肉 野鴨脯 魷魚卷 鮮魚肉 刺龍牙 大葉芹 刺五加 鮮豆苗
膳粥一品:荷葉膳粥
水果一品:水果拚盤一品
告別香茗:楊河春綠
這雖比不上滿漢全席,但也是毫不遜色了,康熙看到菜單之後很高興,大筆一揮賜名為“千叟宴”。萬壽節當天,暢春園內張燈結彩,人頭攢動。我帶著一大群各宮挑選出來的宮女,在宴會場席地邊上一遍遍地訓話。
她們都是千叟宴第一道“麗人獻茗”中的“麗人”,穿著統一的別致的宮裝,給眾位皇子、大臣們獻茶。步伐、身姿、表情、聲音、動作……都是極其講究,生怕她們會出錯,所以訓練了一遍又一遍,方才放心,揮手讓她們散去準備,轉身之時,發現四阿哥在不遠處斜靠著大樹站著,大概已經看了很久了,揚著嘴角,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我這才發覺自己給宮女們訓練的樣子過於專注,甚至拿出了以前上學軍訓時從教官那學的那一套,一時覺得有些尷尬,杵了一會兒,才走上前去給他請安,他笑著叫我起來,說道:“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若你是個男兒身,我就讓你去帶兵,可惜,你這輩子也沒機會做花木蘭了。”
我心中又喜又酸,喜的是他終於又能恢複些精神開始說笑,酸的是想到如果十三此時也在,定也會笑著與我打趣。他看見我有些古怪的神情,像是也明白了些什麼,眼神霎時就變有些迷離。
我急忙堆起笑說:“我呀,最多也就能紙上談兵,真刀真槍的,我可幹不來。”他微微一笑,看了看我,眼內流淌著絲絲溫暖,沒有說話。我抬頭看著他,想到一個月以前在雪地裏的場景,也微微笑了起來。
“爺……”一個怯怯的,卻又很熟悉的聲音從四阿哥身後傳來,我們同時望過去,隻見若憐穿著桃紅色的宮裝,正站在回廊口看著我們。
我刹那間就愣住了,覺得從頭到腳都在發麻,四阿哥倒是麵色如常,隻是略向後退了退,若憐走過來,向四阿哥行禮說道:“爺吉祥。”“恩,起吧。”四阿哥又恢複了他冰冷的聲音,收起了剛才難得一現的溫馨。
若憐站了起來,兩隻眼睛愣愣地盯住我,我急忙福身道:“給側福晉請安,福晉吉祥!”“快起來吧,爺在這兒呢,我怎好受你的禮!”若憐開口說道,並抬了抬手,我木木地站了起來,一時不太理解她話中的含義。
四阿哥問道:“你沒有陪著額娘和福晉麼?怎麼上這兒來了?”“回爺的話,是姐姐讓我來喊您的,說是十四叔也來了,額娘讓您過去呢!”若憐柔聲說道。
四阿哥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先過去吧,我一會就到。”若憐幽幽看了我一眼,向四哥行了個禮道:“妾身告退。”我也福下身道:“恭送側福晉。”她沒說什麼,轉身就離開了。
我不敢再去看四阿哥,隻是默默地將頭別開,頓了一會兒,我說道:“奴婢還要去準備茗茶,就先告退了。”他注視了我片刻,揮了一下手,我直起身轉身抬步就走,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一時間心裏慌亂的十分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