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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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康熙宣布熱河狩獵,臨行前特地交代了許多事情,說這次前去熱河會待的時間長一些,朝中大事交由三阿哥與四阿哥共同辦理,其餘阿哥從旁協助,太子與八阿哥隨駕前往熱河。
聽魏珠跟我說完這些,我心裏就在想辦法怎麼樣能留在宮裏不跟去,還沒容我把這個想法跟魏珠表達出來,他就說:“萬歲爺說了,上回巡畿甸,姑姑沒跟去,這回姑姑身體已經好很多了,可不能再偷懶了,不然可就要罰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看魏珠,魏珠衝我一笑:“萬歲爺跟您說笑呢,哪裏舍得罰姑姑,是離不開您呢!”我也隻好陪著笑順著他說了幾句,心裏卻在哀歎,這次是躲不掉了,這麼長的時間,在草原上,見著八阿哥,該怎麼和他相處?苦惱著,卻還是得收拾了出發。
四月二十六日,康熙起駕離京,這是太子複立之後第一次的出行,人人都顯得格外小心,祭天儀式比以往更加隆重了些,我躲在馬車之內,跟著伴駕的隊伍離去,正陽門漸漸從視線中模糊開來。送行的隊伍卻依然黑壓壓地跪倒一片,穿著顏色相近的朝服,很難辯清誰是誰,但我卻一眼就能找到四阿哥的位置。他伏著身子,官帽上的頂帶隨著風輕輕地飄動,不知道為何,我突然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不舍得離開這紫禁城的感覺。
五月的草原美得簡直不像是人間,到達熱河後沒幾天,便是端午節,康熙樂嗬嗬地舉辦了宴席,與兩位皇子,還有隨行的官員,以及蒙古的眾位王公大臣同樂,席間觥酬交錯、歌舞表演、摔交比賽……層出不窮,歡聲笑語在這大草原之上顯的格外的熱鬧。站在康熙身後看了一會兒表演,卻總是難以專心,八阿哥的視線時不時地掃在我的身上,讓我非常不自在。
從去年十月底我與他一翻爭執之後,整整六個月,我們幾乎沒有單獨說過一句話,除了實在無法躲過的請安之類,幾次他想抓著我說些什麼,都被我閃過了。我很害怕,想見他,想要一個答案,可又害怕聽到答案,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之間,或有一個交代,或做一個了結,都是需要我親自去麵對,可是……
一想到自己這麼多年的付出也許隻是一場空,也許他在乎的隻是權利地位而並不是我這個人,也許他的那些柔情密意隻是為了政治需要而做出來的,我的心就痛如刀割。事到如今,我情何以堪?趁著康熙欣賞表演正專注,我跟魏珠使了個眼神,他衝我點了下頭,我便退了出去。
沒有去哪,隻是回到了自己的帳篷,泡杯茶,揀一塊巧兒擺過來的綠豆糕吃,油膩的綠豆糕噎住了嗓子,沙沙地非常難受,灌下一口茶,我不禁大歎了一口氣。突然想起四年前,我崴了腳未能跟著康熙南巡,八阿哥來看我時給我帶的那滿滿一盒五顏六色、形態各異的糕點,那裏麵也有綠豆糕,可是那裏的綠豆糕清香撲鼻、甜而不膩、入口即化,眼前的這一盤是遠遠不能與它相比的。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糕點了,那不僅僅是一盒糕點,裏麵還包含著他濃濃的情意。人成各,今非昨……恍惚地坐著,眼前又模糊開來。
呼啦一聲門簾被掀起,我大驚著起來轉身一看,八阿哥站在門口,臉有些微紅,身上散著酒氣,目光凜厲,死死地盯住了我。我急忙擦了擦眼淚,福身給他請安。他見到我臉上的淚痕,愣了愣,走過來想要扶起我,我輕輕地一閃,站到了一邊。
他收回了手背到身後,頓了頓,開口說道:“你還要躲我躲到什麼時候?有什麼氣,這麼久了還不能消?從京裏,到這裏,見到我就像老鼠見了貓!我什麼時候在你眼裏有這麼可怕了?你到底想如何!連九弟、十四弟他們都追著我問,跟你到底怎麼了!你現在這副樣子究竟是做給誰看!”
我冷笑一聲道:“他們哪裏是擔心我跟你怎麼了!他們是擔心沒有人在皇上麵前為你們說話了,是擔心沒有人能及時把皇上的想法告訴你們了!”
“你——”他伸出手,又僵在半空之中,我靜靜地望著那隻手,心在刹時間就冰涼刺骨。那隻曾經抱過我,撫慰過我的手,如今,高高的揚起,是要給我一記響亮的耳光嗎?我如同墜入了冰窖,福下身,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八爺要賞奴婢嘴巴,請便!奴婢絕不敢躲!”
他呆了半晌,垂下手,忽又一把抱住我,自責地、帶著哭腔說道:“熙臻,對不起,我喝了酒,氣糊塗了!你這麼長時間都不肯理我,幾次想與你說話你都躲著不見我,我真的快要被你弄瘋了!”
我依在他的懷裏無聲地哭著,這些日子以來我受的每一分煎熬都在刹那間湧上心頭,他拍著我的背,說著:“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惹你傷心了,都怨我,隻要你不再生我的氣,讓我怎麼樣都行!”
我一把推開了他,反問道:“怎麼樣都行?”
他愣了一下,低著頭默了一會,又抬起頭熱切地望著我說:“熙臻,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在怨什麼!我發過誓,此生絕不辜負你,你相信我!現在雖然皇阿瑪複了我的爵位,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還不穩固,此次圍獵,是我絕佳的機會!一旦時機成熟,我定會向皇阿瑪請求賜婚。”
他抓住我的手,繼續說道:“熙臻,這麼多年了,難道你還不清楚嗎?我對你的真心,天地可表!”我靜靜地凝視了他一會,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喃喃地念道:“真心?”
他看了看我,沒有說話,眼裏滿是傷痛,我苦笑著搖搖頭,反問道:“真心?是真心的話,為何又讓九阿哥來用我的家人要挾我?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會保護我,不要我卷入那些紛爭之中,可如今呢?難道那些都隻是說說而已嗎?”
他歎了一口氣:“你阿瑪與你哥哥的事兒,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我隻希望你能理解,官場之上,有著太多的謀權,太多的無奈!熙臻,你遲早都會是我的福晉,你阿瑪與你哥哥也遲早都會站在我這一邊。九弟不是要挾你,隻是去告訴你,他一直都是拿你當自己人看!熙臻,自己人,自己人!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我直視著他,“自己人?那大阿哥呢?大阿哥就不是自己人了嗎?他還是我的表哥,是我阿瑪的侄子,是我哥哥的兄弟,是惠妃唯一的兒子!九爺說的隱晦,可是我能聽不出來嗎?我哥哥常常出入大阿哥府,那些從大阿哥府上搜出來的厴鎮木偶,與我們家恐怕脫不了幹係……”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巴,他快步走到門口撩開簾子看了看,確定了四周無人,才又放下簾子帶著一臉震驚地走到我身邊,低吼道:“你瘋了!這話是能隨便亂說的嗎?小心隔牆有耳!”我痛苦地滑坐在椅子上,抱著頭,喃喃說道:“我瘋了,我是快要瘋了!快要給你們逼瘋了!”
他沒有說話,靜了好一會兒,才長歎出一口氣,彎下腰來擁住我說:“熙臻,是我不好,我隻顧著自己,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你原諒我好不好?看著你寫著什麼‘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真的忍心嗎?你難道忘了,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你難道忘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還有我們在姑蘇的時候……難道這些你都不要了嗎?”
我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伸手抱住他,心裏卻痛得像是在滴血。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能!可是嘴上還是忍不說道:“你帶我走,好不好?我在這裏一點都不快樂!我們一起去到處遊山玩水,把這些煩惱全部拋開,好不好?我知道有很多好玩的好看的地方,像是四川的九寨溝,像是湖南的張家界,像是廣西的桂林,那些都是人間仙鏡,你一定會喜歡的!我們甚至還可以坐船去海外,這個世界大的很,有太多太多新奇的東西,肯定會讓你大開眼界!我們還可以……”
他緊緊地摟住我,大聲地打斷了我:“熙臻,不要說了!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的煎熬,我都了解了!我答應你,有機會一定會帶你出去好好的玩,好好的放鬆!你相信我,我能給你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多到超乎你的想象!我定不會讓你覺得有半點委屈!”
我搖了搖頭,推了推他,不禁苦笑,該醒了吧?連最後一絲的希望也破滅了。
※※ ※※ ※※ ※※
早就猜到了這是一次無果的談話,可還是痛恨起自己的心軟起來,果然,那些絕情的話我是怎麼也說不出來的。也許是我自己心裏還抱有著一絲期望,對他,對我們的感情,依然殘存一線的期許。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七年的付出成空,繁華過後隻剩一夢?如果,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我待在這裏還有何意義?
一時間心亂如麻,我要他給我時間好好想一想,約定一個月之後,晚膳過後在離營帳不遠的一處山坡上的樹下見麵。他見我口氣已經緩和下來,不禁大喜過望。
期期艾艾地等著盼著,每天都在心裏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和他分手?還是繼續在一起?這不是現代式的戀愛方式,說分就分了,轉臉走人,也許日後依然可以做朋友。可我與他之間牽扯了太多太多,人也好,事也好,權利也好,政治也好,而最讓我難受的,還是那顆依然不甘的心。
難道在他的心裏,我們的愛情就真的比不上他的野心嗎?那若是有一天,我與爭奪皇位起了衝突,他是不是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我?可是,轉而想到他痛苦的神情,我真的不相信,連那也是裝出來的。他是堂堂的皇子,幾時會如此低聲下氣去求一個女人的原諒?如果這不是愛情,那這又是什麼呢?我的阿瑪和哥哥已經為他所用了,他還在怕什麼呢?想不通,猜不透,時間卻在這樣的左右為難中飛快地過著。轉眼間,一個月就已經過去了。
當完早值,我回到帳篷,惆悵地發了一會呆,想到昨日八阿哥看我的神情,心裏就很慌亂。今晚就要給他一個答案了,可是,到現在,我還是依然在猶豫不決。搖搖頭,拆下了頭發,重新挽了一個髻,從首飾盒裏拿出那根藍色的珠釵,還有那對寶藍石的耳環,以及銀葉鏈子,一一戴好,換一套雅靜的衣服,細細地著好了妝,仔細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尚不知這樣的容貌還能保留幾年,女人的青春太短暫,一晃眼就匆匆而逝了,我卻已蹉跎了太多的歲月!
早早來到約定的地點,日頭還未西沉,他此時應該還在用膳,我在樹邊坐下,靠著大樹,靜靜地望著天空的紅色彩霞。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看著這樣美麗的景致,人卻傷感了起來。原來這就叫做“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啊!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歪著頭若有所思起來。
月亮已經完全升起了,夜幕籠罩了整個草原,漫天繁星一閃一閃亮著光輝,兩個時辰過去了,八阿哥依然遲遲未出現。我有些急了,難道他被什麼事絆住了?難道是康熙召見他?耐著性子等,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依然未見他的蹤影。
我沿著路慢慢地往營帳走,天已經很黑了,我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生怕錯過了他的身影。守帳的侍衛見到我,衝我點頭笑笑以示禮貌,我也衝他們笑笑,問其中一個侍衛道:
“八爺今晚出去過嗎?”
那侍衛搖搖頭:“沒有,姑姑有事兒嗎?”
我笑著說:“沒,我就隨口一問,謝謝了啊!”
“哪裏的話,姑姑有事兒盡管吩咐!”
我衝他點點頭,就向帳篷走去,巧兒正好端著水盆出來,一見我就問:“這麼遲了,怎麼還在外麵呢?去哪兒了?”
我搖搖頭,問道:“萬歲爺睡下了嗎?”
“早就歇著了,我以為你早歇了呢,就沒去找你。”巧兒呼啦一下把水倒掉,我低著頭默了一會,接著問道:“萬歲爺今晚召見誰了嗎?”
“恩……用完膳,跟張中堂談了一會,就歇了。怎麼了?”巧兒不解地看著我,我勉強笑了笑:“沒事兒,我就隨口問問,我回去歇著了,你也早點睡。”“恩!”巧兒點點頭,笑了笑就回了帳篷。
我低著頭往自己帳篷走,心裏很不解,他為什麼不來?康熙也不曾召見他,那還有什麼事情能絆住他?難道是生病了?想到這兒,我急忙轉身向八阿哥的營帳走去,遠遠地見到八阿哥身邊的太監在不遠處站著,見到我之後,急忙走過來向我行禮。
我問他道:“八爺在帳裏嗎?”他點點頭說:“在!八爺今日歇的早,叫任何人都不準進去打攪他。”“八爺可是身體欠安?”“沒有,爺身子很好,隻是說今日要早些歇著,誰都不見。”
我低頭默了一會兒,抬頭衝他笑笑說:“有勞公公了!”他有些惶恐,小心地問道:“姑姑可要奴才去通傳一聲?”我搖搖頭:“不用了,不要告訴八爺我來過了!”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我笑了笑,接著轉身就走。
那些綠草在我腳下被踩的七零八落,耳邊呼呼地吹著風,我越走越快,越走遠快,最後幾乎是狂奔著跑進了自己的帳篷。一頭埋在床上,嗚嗚地哭了出來,原來,原來一切都隻是我在自做多情!他根本不在乎,他根本不關心。我們的感情,對他來說,根本不值得一提!
哭了許久,我站起來,走到鏡子前,拿下簪子,摘下耳環項鏈,一把扯開了自己的頭發。幾屢青絲隨著手勁被生扯了下來,痛的頭皮一陣陣發麻,我嘲諷地對著鏡子苦笑,再痛,又如何能痛的過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