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微微發亮，芷若掀開帳子睡眼惺忪地喚道：“語畫……”
    “是……格格！”語畫應聲而入，“格格起來了，讓奴婢侍侯您更衣！”她上前一步將芷若扶下床，為她一件件穿上宮衣，順勢撫平上頭淺淺的皺褶。
    “阿嚏！”芷若剛要開口，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格格小心……”語畫遞上手絹，偏頭看到窗戶開得大大的，忙道，“哎呀，奴婢該死，昨晚忘了替格格關窗了。格格要不要請太醫看看，是不是受了風寒？”
    “別別……不用了，我沒事！”芷若連連擺手，昨夜躺下後一直無法入睡，她便起身又獨自倚在窗前賞了會孤月，結果臨睡前卻忘了關窗。老天保佑她不要真得染了風寒，不然不知還要在此待上多久。
    “語畫……你今年多大了？什麼時候進宮的？”
    “奴婢……今年十五，進宮兩年了！一直在永和宮裏當差。”
    “哦，你還比我大上一歲。那我該喊你一聲姐姐才對！”
    “奴婢不敢！”語畫慌慌張張地就要跪下，被芷若一把扶住了。芷若坐在梳妝台前，仰頭看著她清澈的眼眸，小心地問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在這永和宮裏待到什麼時候？”
    “格格……娘娘她……沒說！”語畫垂下頭，微微地搖晃了一下，聲音輕不可聞。
    “哎！”看到她那副為難的樣子，想必即便知道也是不敢說的，芷若鬆開抓著她胳臂的手道，“我也知道為難你沒用……下去吧，早飯留著，我待會自己會用的。”
    “是！”語畫低低地應了一聲，卻沒有馬上離開。像是猶豫了片刻，在芷若身後換了聲“格格”，輕輕地說道，“十三阿哥……對您……其實……其實……挺上心的。奴婢在德妃娘娘這兒侍侯的這些年裏，十三爺雖然待下人和善，可也從沒見過他對誰那麼花過心思。看得出來，十三爺他是……”
    “夠了！”芷若紅著臉立起身子對著語畫。語畫心虛地低下了頭。芷若尖著嗓子，手指點著她的鼻尖，硬梆梆地怒道：“你……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居然敢編排主子的是非……不怕挨板子嗎？你……”她和胤祥，其實什麼也沒有，看在旁人眼裏卻好似她負了他一般。芷若回過身又坐下，冷冷地道了聲：“出去！”語畫挨了幾句訓斥，不敢再為十三爺說話，原本以為定少不了一頓掌嘴，哪知格格隻是發了些脾氣便讓她走了，於是趕緊閃出屋子。
    芷若繼續悶悶地坐著，連吃飯都沒了情緒。她發覺待在這間屋裏，自己連看書的想法都煙消雲散了。氣鼓鼓地直坐到午後，連胤祥進來，也不招呼，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胤祥與她搭了幾句話，見她無精打采的，摸不透她在發誰的脾氣，又不敢隨便招惹，隻略微坐坐便走了。
    正清靜了不到半個時辰，忽然外頭人聲鼎沸，鬧得厲害，似是有人起了爭執。芷若原本不想理會，隻隱約察覺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混在其中，夾帶著憤怒，特別得響亮，不由豎起耳朵細細聽了一下。“敢攔著爺？這永和宮裏有哪塊地兒是爺我不能進的？你們這幫奴才可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嗬，啊？憑什麼老十三在這兒出入自由，爺要進去你們就推三阻四的？昨兒個晚上老十三在裏麵吃香喝辣的，怎麼就不見你們這些沒眼界的出來丟人現眼？那老十三算什麼個屁，爺才是德妃娘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不長眼的東西！”期期艾艾的聲音響成一片，帶著恐慌和哀求。
    芷若卻是一陣高興。“胤禎，十四爺！”她推開窗戶探出頭去，歡天喜地地喊了一聲，半個身子已掛在了窗外，還使勁兒揮著手中的絹帕，唯恐胤禎會瞧不見她。雖然看見胤禎並不值得她如此興奮，但是若胤禎能帶給她胤禟的隻言片語或將她目前的情況傳達給胤禟，那即便她此刻的行為再不淑女她也毫不在意。
    胤禎一眼就瞧見了她，高喊了一聲她的名字，便要抬腿往她這邊走來。幾個奴才連忙跪下，慌裏慌張地拽腿的拽腿，扯衣裳的扯衣裳，哭著求著讓十四爺千萬別衝動。胤禎那火爆脾氣又豈是這些下人能勸說得動的，抬起右腳便一下踹在一個瘦弱的太監身上，那人低低地呼了一聲痛，卻依舊不依不饒地攔在胤禎前頭。胤禎憤怒地抬起又是一腳，幾個膽小的宮女已經被他嚇得顫顫巍巍地躲在了一旁。
    “還不都閃開！”一幫下人們的勉力攔阻明顯已失去了效果，胤禎大聲喝道，撥開妨礙自己的多隻手腳，大步跨向前去。
    “十四弟，不得胡鬧！”胤禎聽見那道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臉色一沉，眼神一下子陰鬱了不少，右手握成拳頭慢慢將身子轉過去。“我道是誰，原來是四哥啊！你也是來看望芷若的嗎？老十三不算，四哥你也來湊這份子熱鬧是嗎？”鬆開右手，胤禎滿不在乎地彈彈衣裳下擺，挑釁地看了胤禛一眼。
    胤禛陰著臉，沉著嗓子開口：“娘娘讓芷若格格好好兒在這裏養傷，你若要見她，先向娘娘問個意思再來也不遲，做什麼在這裏大呼小叫地丟了臉麵，沒的教下人笑話了。”一幫子奴才個個垂著頭跪在地上，心中暗暗祈禱萬萬不要觸怒了兩位主子。空氣中慢慢安靜下來，胤禎眯著眼睛看著對方，他的四哥維持著自己一貫的冷麵孔，用刺目的眼神威懾著他，他不會退縮，也狠狠地回瞪過去。慢慢地，他側過身子，衝芷若招呼了一聲：“今兒我先走了，你放心，很快咱們……”他眼睛一眨，故作曖昧地說道，“會重逢的！”
    忽略掉胤禛身上散發出來的隱隱怒氣，胤禎徑自甩開袍子離去。從他身側經過時，故意冷哼一聲以示抗議。胤禛不去理會，拿眼睛掃了一圈院裏下人，最後將視線定在芷若身上。
    芷若見胤禎離去了，早將身子縮回窗後，看到四阿哥冰冷的目光向自己投來，更是慌忙往屋內的陰影裏躲去，一隻手還擱在窗台上，想關窗卻沒那份膽量。胤禛一言不發，緩身出去，滿院的太監宮女才長舒一口氣，各自散開回去做事。
    芷若靠在軟榻上，腦子裏一片混亂。今日之事必定會傳到德妃那裏，若德妃以為自己與十四爺之間還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還不知道怎麼一個怒字了得。呆呆地坐到天黑，果然來了動靜。“格格，娘娘請您一同進餐！”語畫進屋扶起她，引著她去見德妃。芷若由著她攙著，來到正屋裏，德妃坐在檀木八仙桌上手，冷冷地看著她進來。胤祥陪座在下，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仿佛沒有留意她的出現。語畫福了身，見德妃輕輕點頭，便示意邊上幾個宮女侍侯著上菜。
    “芷若，你在這永和宮裏也已待了十幾天了。這幾日我自己身子也不大爽，倒是怠慢你了。今兒十三來請安，便喚你來一同吃頓飯吧！”微微地招手，讓她在胤祥對麵坐下，“特意讓廚子弄些你喜歡的菜……”
    “奴婢謝娘娘關心！”芷若向兩人行完禮，在德妃的授意下坐在了胤祥對麵，“娘娘對奴婢一直愛護有加，奴婢心存感激，娘娘還說什麼怠慢不怠慢的呢，豈不是要折殺了奴婢。”德妃隻是看著她笑笑，並不說話，這笑意掛在嘴邊，卻進不了眼裏。芷若小心地試探了幾句，見她絕口不提下午發生的事，不曉得她葫蘆裏賣什麼藥，遂不敢再說，讓語畫侍侯著淨了手，隻悶頭吃飯。飯菜入口，卻嚐不出什麼味道，吃得甚是拘束。
    胤祥看上去心思毫無，神色不定地扒著飯碗，始終沒有插入任何言語。德妃見他一臉意興闌珊的模樣便問道：“小十三今兒怎麼了，莫不是朝堂上除了什麼煩心的事兒？雖然後宮不能幹預政事，但我做額娘的卻還是要勸著你一些，莫要事事爭先，做十分事盡十二分力，小心年紀輕輕就累壞了身子。”胤祥勉強一笑道：“額娘教訓的是，兒子記下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隻今日皇阿瑪給兒子們請的那位洋先生，講起西方人的宗教，裏頭隻有一個菩薩，稱作上帝，啥事兒都管，覺得與我國的佛教道教等頗有些不同，一時想得入神罷了。十四弟還當場問了先生……”他抬頭看了芷若一眼，那神色裏透了一股子欲說還休的疑慮。芷若低下腦袋隻做不見。德妃看在眼裏也不說破，這十三阿哥幼年失怙，自小由她養大，是以管她叫做額娘。她也當他自個兒兒子一般，於是說道：“洋人的宗教我也不懂，不知道芷若以前住在南京時可有聽說？”芷若先是點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聽是聽說過，但卻不甚了解。”
    德妃應了聲，對著胤祥說道：“說起這我倒是想起去年底在西山大覺寺許的願至今還未還。明兒一早讓芷若陪著你一同代我去那兒捐些香火還個願吧！讓語畫侍侯你們一道兒去……”“兒子知道了！”胤祥飛快地答道。芷若做為當事人之一，還未能發表任何意見，便已被別人給決定了。她看了另外兩個人一眼，嘴唇微微動了一動，那個“不”字在喉嚨口晃悠了幾番，拒絕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啪！”一隻晶瑩翠綠的筆筒被狠狠摜在水磨地板上，碎成粉末。房間裏閃動著忽明忽暗的燭光，照耀著男男女女一張張焦急不安的臉。胤鋨不安地看著正在大發脾氣的九哥，想要勸解幾句又覺得說不上話來，隻好求救似地看向自己的福晉。蘭薇小鼻子微微上聳，示意自己也愛莫能助。倒是彤姝有些忍不住了：“好九弟，咱們這可都是在為你想法子出主意。你心裏不痛快我們大夥兒都知道，可也犯不著在我這八爺府上出氣吧？你剛才摔的那可是宋代的雕花鑲金玉器！”胤禩在後頭輕輕地扯著彤姝的衣袖，讓她少說幾句，她卻手一甩，一把扯脫：“雖然你那些鋪子裏都有我的份子，可咱八爺府也不比你九爺府裏闊綽，拿金子當石頭扔著玩……”
    胤禟因多日見芷若不得，心情原已不佳，又被彤姝一陣嘲諷，更是火上澆油。他低頭看那已支離破碎得不成形的玉器，忽然冷笑道：“原來八嫂是心疼銀子了。那弟弟在這兒給你先陪個不是。趕明兒差人到府上送來十個八個的賠給嫂子就是了。”他與老八一貫走得近，在他府上也隨意慣了，向來不把自己當客人，要吃要用要幹嗎的直接吩咐了就是，現在卻突然客氣起來了。他原該知道彤姝說話一直就是有些衝的，定是對自己有些惱了才會喚他一聲“九弟”擺擺做嫂子的架子。平日裏總是讓著這刁蠻表妹，隻今日自己心裏也已不爽至極，圖一時痛快竟和她對上了。
    彤姝原本見他那不陰不陽的樣子難受，隻想跟他說些話激他一激，但被他的話語一嗆，也是有了些火氣：“那敢情好，既然能拿進十個八個，再摔兩個又何妨？”上前捋了袖子，“啪啪”又將書桌上另外兩個玉器也一並摔到地上。其餘人都被這場麵鎮住了。半晌，胤禩從身後伸出雙臂圍著彤姝，讓她靠在自己胸口，無聲地安撫著她。
    胤禎蜷在椅子上，無精打采地正發著愣，這個時候也不得不起身走過去拉住胤禟：“九哥、八嫂，你們也別吵了。今兒也怪做弟弟的沒用，沒想到非但見不到芷若還被額娘訓斥了。昨兒居然敢在兄嫂麵前拍胸脯打包票，現在想來也真是慚愧。”
    胤禟穩了穩情緒，想想今兒自己說話也有些過了，向著八哥八嫂小聲兒地說了句“抱歉”，一屁股坐到凳上喝起悶茶來。今日下了早朝，兄弟幾個出了宣武門正遇上胤祥，虛偽加冷漠地算是打了招呼，兩人帶著恨意對視了一眼，正擦肩而過時，隻見一方絲帕自胤祥袖中飛出，飄在地上。胤禟趁他彎腰撿拾的縫隙偷覷了一眼，心裏登時火起，一朵小小的白梅藏在帕腳上，對此他是熟得不能再熟，她所有的手絹上都有這一標記，有些還是她倚在他懷中一針一線地勾勒上去的。看到胤祥珍視地抖落附上的塵土，仔細地疊好放入懷中，胤禟幾乎有衝上去奪過來的衝動，自己女人的東西憑什麼讓老十三拿著。
    一念及此，胤禟心裏又生怒火，不自覺地將手中的杯子摔了出去。“愛新覺羅胤禟！”彤姝剛剛被平息的不滿再次被挑起，是夜，激憤高亢的女聲響徹八爺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