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司徒昂雲被我使手段簡化為昂雲時，那小子終於給了我好臉色看，過程曲折得如牛腸巷，繁複得幾乎趕上折子戲裏的傳奇，但說來說去無非是溜須拍馬，聲色利誘而已。事實證明，那小子麵子光鮮，裏子實則是個小狐狸。
    我們心緒互知，皆知道要在這幾天和平共處，不起戰端，須得攜手共進，構建和諧社會。因此，在確定了基本外交政策之後，親切友好的笑容毫不費力的就掛在臉上了。這一下子室內如春回大地，冰消北國，我們莊重地雙目直視，和藹地交談，融洽得像做了幾百年的兄弟，令旁觀的晨直打寒噤。
    當然，我根本不會忘了最初他的眼神，那真叫一個冷，或說是暴寒，或說是冰封千裏，或說是鋒芒如刀，刀光勝雪，千人殺中者立斃。嗬，我真的是被人狠狠地厭棄了！
    而現在，你可以很直接的研究他的眼睛形狀如何，成色怎樣，他隻是默默地看著你，眼睛帶著他慣有的一絲嘲諷意味的狡黠笑容，微小的光芒忽明忽滅。但你不可能在裏麵看到更多的東西。這個看似清淺的男子，實際上從未輕易讓人進入過他的內心。晨說，他從小是個聰明的孩子，而且非常內向要強——從他小時候偷偷幫我擺平那麼多說要給我顏色看的無聊人士就知道了。
    關於後一點，幾個小時相處下來，我就覺得晨根本不用多作解釋。對於甲蟲事件，我將之歸入靈異之列，不過現在又出現了，經過幾個小時相處，我覺得看的已經夠多夠清楚，但在那一刻，我看見他麵無表情地拿起晨的那瓶香水，重複著我做過的事。心中不無感歎。陽光帶著冬日少有的溫暖從窗外射進，淡綠窗簾被描了金邊，也照到了那個有著修長肢體的少年。我斜靠著牆壁冷眼看他。下一秒鍾，一把水果刀就飛過來插在了我的腳邊。
    不得不說他的刀法真的很好，可能是玩過刀的，揮手的那一刻，姿勢優美，動作圓滑，刀的來勢短促有力，準頭極佳，隻聽喀的一聲輕響，刀影凝滯，將我的影子釘在了地上。我被嚇傻了，當機三分鍾。剛好那時晨進門，低頭將圍巾除下，看到這一幕，愣怔了一下，卻冷漠得沒有任何話語，隨後，避過了我和被刀紮在地上的影子，像避開一堆垃圾。
    小狐狸的毛豎了起來，挑釁地看著向他走來的晨，實際上晨隻是向臥房走去。經過他時，晨淡淡說了一句話，在我這兒，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朋友。
    我吃了一驚，煙灰燙著了手。小狐狸卻更加吃驚，他睜圓眼睛，目光一直跟隨晨的背影。喀的關門聲輕響，他才收回目光，轉頭看我。我們的目光直直對視，直到我彎腰取出水果刀。
    刀尖入木半公分，取出時與木頭摩擦有澀感。是柄殺人不見血的好刀。
    將刀放回他麵前的玻璃小桌時，他並無任何防禦姿勢，但臉上仍帶著疑惑。
    他剛才叫你什麼？朋……友？！他的聲音與身體是成熟男人的質地，內裏卻都帶有一絲年少的稚氣。後麵似乎還有很多話，但都隨他的思緒飄飛散去。
    似乎確實是這樣呢。我說。既然並未當場身亡，我的心情奇跡般的在瞬間好了起來，甚至嘴角還漾起了微笑。
    但你這樣說的話，會讓我誤認為晨一直都沒有朋友。
    晨？！這可能是一句魔咒，小狐狸睜大了眼睛，低聲驚笑，俊美的笑容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魔力。
    我反倒怔了。閃著冷芒的刀鋒離他隻有一米。我也跟著討好地笑。以前阿鏡阿紅就說過我奴顏婢膝，是個投敵叛國的好料子，如今一看，二人果然目光如炬。
    小狐狸更不會客氣，目光中的嘲笑意味一陣一陣掠過，我在這一生還很少被人這樣森冷地鄙視，少不得笑得更加燦爛。
    人人都會有朋友，他怎麼可能例外，隻不過他的朋友特別少就是了。
    哦。
    小狐狸的臉上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將身子靠近我，笑容更加詭異，那是一種讓人心裏發毛，卻撓不著抓不到的笑。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初中高中的青澀男生，高挑俊美，沉默寡言，成績優異，不斷收到女生的情書，不斷遇到女生真情表白，不斷拒絕女生的主動邀請，不斷地在女生的愛慕者麵前對女生重複同樣的話：對不起，我沒時間。對不起，我不喜歡你。這樣的男生，你覺得會獲得很多友情嗎？
    晨竟是這樣的人？！——
    毫無所覺地擁有一個男孩想要擁有的一切優越條件。
    毫無所覺地做著極度傷害對方自尊的事。
    毫無所覺地說著自己想說的真話。
    毫無所覺地被同齡人怨恨。
    ……
    真是淒楚啊。我由衷地感歎。想了良久，說出口的卻隻有這一句。
    小狐狸一怔，重新躺回沙發。你這人真怪，同情心稀少得堪比彗星撞地球。
    對不起，我認為自己不會比一個一直不肯放棄向他哥哥要零用錢的人更奇怪。
    你！你怎麼知道……我告訴你，從小那個笨蛋就給我零用錢，現在還在給有什麼奇怪的？！
    我趨身向他。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以你哥哥的為人和眼光，你應該可以相信我具有某些優良品格才是。我很自戀地認為你應該對我更和善。但如我們所見，很不幸，我們互相並不融洽，卻要在這種情況下呆好幾天。好幾天啊！這傳說中的幾天真是讓我恐懼呢！你可以想象，不，你完全可以看見，我到目前為止已經被你嚇傻了，血壓直蹦到了180！
    你要幹什麼？他很警惕地看著我。
    建立邦交。我要你用我的錢。
    小狐狸臉一沉。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啊，不是嗎？為了你是他的弟弟，為了我自身的安全，為了他不生氣——生你的氣，或是生我的氣——所以我現在想要討好你呀！我笑著，極力誘惑他。看看吧，隻是幾天，到時你走了，我仍要在這兒住下去，然後又會在某天消失。我們生來就是陌生人，我們不可能再見麵。你不可能再遇到一個像我這樣古怪有趣，初次見麵就揶揄你的家夥，雖然他的人品好得真的很稀有很難得。而且，你的哥哥也不會說你什麼的，你看到了，就連你扔刀子給我，他都沒有說上一句話，絲毫不怕我存在報複之心。——看，有這麼多好處，沒有一點壞處。那麼，放心用我的錢吧！你連他的錢都用了，又為什麼不能用我的錢呢？
    小狐狸望著我，滿眼不屑。我看錯你了。你真是一個惡心的人。我哥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朋友？！
    我輕聲笑。是啊，對於一個惡心的人，你更加不用再客氣，不是嗎？
    想想吧，你以後想還的話也是可以的。
    你哥哥一直這樣做著的，不是嗎？
    隻是一些遊戲的裝備，一些不錯的CD而已。
    你不欠我任何情。
    我們隻是交易。
    ——不過，那隻是限於一些零用錢……我微微皺眉。
    小狐狸終於露出了狡猾的笑容。我們之間薄冰似的和平就這樣開始了。
    其實小狐狸向晨要零用錢時，要的那個很拽，給的那個也不那麼爽快。總要一磨二磨三磨，到後來總是快成口水大戰。這些都是當事人雙方以不同的立場告訴我，再由我去偽存真，總和起來的。以前，我一直對他與晨的關係存疑。若是我自己被打得縫上五針，不知道會使出什麼陰著，心裏懷著一頭獸，即便是再溫柔的眼神經過這樣的撓抓也會帶著戾氣，而晨卻平靜得出奇。既未表現出欣慰，也未表示出不悅——他，真的非常平靜。唯一可以解釋的，隻有一個答案：晨真的，很愛這個並不是親弟弟的弟弟。
    我和司徒昂雲的良好關係是建立在金錢基礎上的，因此我們的來往也都在鈔票層麵。但我從未比此刻更能享受金錢的好處。舉個例吧。當我想要喝酒時，會有人主動幫你把杯子放好，雖然往往是兩個，但有個人肯陪你喝酒不是很好嗎？當我做飯時，會有個人在你耳邊討好地說你的菜做得好，而且是個你不那麼討厭的家夥，至少不是個像晨那樣不給你好臉色看的人，讓我覺得幾乎一切都很完美。
    昂雲有沉思的習慣。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這個有著狡黠眼神的男子會靜靜坐在沙發上，或是呆在窗前毫無動作地站很久。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並不是在想與情感、理智有關係的東西，而是在思考某些邏輯化的事情，很有可能是工作。他每次都非常投入，眼神漠然，薄唇緊抿，下巴線條非常僵硬。有時他會將結果寫在一張小紙條上，揣進外衣袋子裏，有時會煩躁地抓扯頭發，脾氣暴躁。有人說，當一個人非常認真的時候，是他或她最有魅力的時候。我很讚同這個觀點。因為每當那個時候，小狐狸總是讓人感覺到了與他年齡相符的成熟和，與其成熟相符的智慧。
    晨警告我說，這個時候不要去打擾他，否則的話他會暴跳如雷。我認為晨後麵沒說出的話是，連他哥都不會認得。
    我小心地遵循著這句話，以防擦槍走火，死無葬身之地。但在親身實驗之後，我個人覺得晨的話隻挑明了真理的一小部分。這是一種冰山現象，不管浮麵上的東西是怎樣，要想知深淺，都要親身去丈量。那是我和小狐狸的交易成功後的第二天，我不幸觸碰了雷區，眼前的那個男人受驚地自沙發中抬起頭來，滿臉憤怒，眼內暗蓄風雷。饒是我身經百戰，臉皮厚過門板，也不免毛發倒豎，全身進入應激狀態。
    你幹什麼？他問。
    對不起，不小心打擾你了，你繼續。我靠著邊打算溜。
    他臉上怒氣尚未消散，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正要再次走入自己的世界。我暗道僥幸，誰知他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出其不意地直直射進了我的眼，臉上滿是了然的詭笑。笑容很快轉冷，三秒鍾後已經變得沒有任何溫度。
    我哥已經告訴過你在這種時候不要來吵我吧，如果我沒偷聽錯。他的眼睛放著寒光。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有人突然吵到我，就連我哥也一樣。知不知道，因為你，我的思路完全被打斷了。
    他的聲音不大，更沒有聲色俱厲，因為，他已經出離了憤怒。
    但，我的聽力沒出問題吧？我記得他用的詞是偷聽，並因此疑惑不已。看向他，他的目光躲躲閃閃。
    哈哈，被拆穿啦。他突然得意地放聲大笑。好啦，不再跟你過不去啦，隻要你交一些壓驚費就可以啦，哈根達斯的冰淇淋怎麼樣？我要香草的，你要什麼口味？
    苦味在我的口中散開，從未感到冰雪是如此寒冷，雪天，冰淇淋，而且是我買單！事後我向晨含淚控訴，你怎麼會有個這樣的弟弟，難道他想讓我破產？晨一怔，大笑。接著，他以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真的給他錢？是啊，零用錢，應該沒問題吧？沒問題，隻是想告訴你，他是搞軟件開發的，和朋友合夥開公司，自己賺錢。那他還向你要零用錢吧？是的。哦，那就行了。
    晨不置可否。
    真是可愛的兩兄弟，像主人和影子一樣和諧對稱，就連背叛和傷害都顯得理所當然。
    昂雲那小子從我手中接錢的時候痛快至極，目光視我如親人，雖然眼中終有一塊難以溫暖起來，看得我心裏有些發毛。但我的注意力還是被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吸引了過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好了八百年似的：我哥給得老是不爽快，你還真夠朋友！
    說完，向我熱情地一招手，出門張羅他的哈根達斯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的眼前再次現出他鮮活的笑容，紅色極淡的薄唇，以及唇邊常有的弧度。
    小狐狸，真是一個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