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長夜永殤  十九章·夜殤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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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衣幫夜凝秋把了脈,又用手撐開她的眼皮看了看,蹙著眉不解地搖搖頭。跟在一旁的瑤華連忙問道:“師父,怎麼了?”
    弄衣縮回手來,蹙眉道:“她並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中毒?”瑤華與紅珠及屋裏的侍女莫不驚訝非常。
    弄衣點頭道:“看中毒的情況好像是一種來自北樗的秘毒,叫作七日離魂散。這是種很高明的毒,高明在無香無色,而且中毒之人在中毒後並不會有不適的反應,要到第二日才會開始發高燒,若非熟知它毒性的藥師,普通大夫根本就看不出來。”
    “毒?一定是即墨聆歌!”瑤華咬牙切齒地忿出一聲,紅珠連忙過來捂住了她的嘴,回眸問弄衣道,“是不是隻要拿到解藥便可以救夜夫人了?”
    弄衣搖頭。“一般中了七日離魂散,七日之內不服解藥的話,便會高燒而死。但看她的樣子,中毒的日子應該已經有半個月了,看來是因為一直有一股強大的念頭支持著她,使她一直不肯合眼而去。隻是,堅持到今天,恐怕已經是極限了吧——”
    聽到這裏,瑤華已經忍不住哭出聲來。“師父應該有辦法救夜姐姐的吧?她明天還要跳舞呢,夜姐姐是那麼地珍視明天的那場舞——”
    紅珠摟過哭得傷心的瑤華,自己也不覺紅了眼圈。欽炎府內配有兩名禦醫和一位重金聘請的東歧藥師,若非是為了跳明天的那一場舞而沒有去請藥師過來看,一向身體不錯的夜凝秋也不致於如此年紀輕輕便要香消玉殞。她如此珍視著那場舞,這種珍視甚至超越了虎狼之藥,將生命堅持到今日,創下了一個奇跡,卻要在這樣觸手可及的地方嘎然而止。
    “為了明天的舞,夜夫人——應該還會醒來吧——”紅珠顫聲說著,雖然心中知道下午即墨的那一句“去回了相爺,把舞會取消”極有可能一下子催毀了她心中一直以來的精神支柱,嘴裏卻仍然重複著這句話,安慰著瑤華,也安慰著自己。
    瑤華聞言用小手緊緊地揪著紅珠的衣角,哽咽道:“那我們一起等夜姐姐醒過來!”
    紅珠緩緩點了點頭。
    瑤華坐到床邊,看著夜凝秋蒼白憔悴的臉色,喃喃道:“都已經堅持了這麼多天了,應該還會堅持下去吧?人定勝天——一定會的,是這樣的。”她自問自答,茫然地有些發呆。弄衣在旁邊站了一會,想了一會,問紅珠道:“府上可有東歧部洲來的藥師?”
    紅珠連忙答道:“有的,有一位。”
    “帶我過去找他。”
    紅珠連忙應諾,引著弄衣出門去了,一直到晚膳時間也沒有回轉來。碧雲軒的小侍女端了晚膳過來,瑤華也不去吃,隻是一直呆呆地坐在夜凝秋的床沿。天漸漸地暗了下來,侍女們都退到了外間候著,房中便冷清清地隻剩下瑤華和夜凝秋兩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瑤華迷迷糊糊間感覺到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瑤華以為是紅珠回來了,回過頭一看,赫然卻是夜凝秋。“夜姐姐?!”瑤華又驚又喜,夜凝秋竟什麼時候已經醒過來了。“你醒了?”
    夜凝秋淡淡抿嘴笑笑,伸過手來牽起瑤華的手,柔聲說道:“跟我來。”她的手是冰涼冰涼的,指尖觸在瑤華的掌心,就如同在掌心置了一塊冰塊似的。瑤華任由她牽著,穿過外間,出了房門,沿著搖曳著燈盞著的回廊,緩步來到了碧雲軒後園的小竹林中。
    夜凝秋讓瑤華在竹林中的石凳上坐了,自己則退後幾步來至竹林當中一片相對寬綽的平地上,皎潔的月光穿過稀疏的竹枝灑落在她的身上,浮躍起一種夢幻般的迷離與虛無。
    “夜姐姐?”瑤華不解地喃喃道。
    夜凝秋遠遠地對著她笑。“仔細看。”說罷,左手當著月光緩緩地抬起,寬大的衣袖在手臂內側滑下優美的弧度,柔柔地隨著林風一蕩,腰肢輕擺,右手以肩為軸,在周身輕盈地環繞,舞裙翩舞如風,玉腕皓潔如雪,纖細的身姿在竹林中輕快地飛躍旋轉著,如同一瓣隨風而飄落的花瓣。
    “這便是——飛天之舞?”瑤華出神地看著,驚豔於那樣美麗而淒絕的舞姿。
    不知不覺間,夜凝秋輕盈的身體隨舞飄轉到了瑤華的麵前,牽起她的手,引領著她,在時起時落的晚風中,盈盈起舞。瑤華感覺自己已經置身在了一片虛無之中,身體也由不得自己,如落葉一般,隻隨著風飄轉。
    “妹妹要記住這一舞,一定要記住。”夜凝秋的聲音在耳邊輕聲叮嚀著。
    “嗯。”瑤華應諾著,隱約記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夜凝秋的手裏交付到了她的手上。“瑤華——”遙遠的一聲呼喚,很遙遠,像是巫月的聲音。“瑤華——”這一聲,卻又像是變成了另一個聲音。隨即有一隻冰涼的手扶上了臉頰,瑤華冷不妨全身一個寒顫,驚醒來過來,驀然睜開了眼睛。
    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事物,眼前又是一黑,整個臉被按入了一個有著青草香氣的懷抱之中。“嚇死師父了,寶貝徒弟,嗚嗚,徒弟——”是弄衣的聲音。
    “師,師父——”瑤華被他緊緊地抱住,整張臉埋在他的衣服上,悶悶地有些透不過氣來。“放開我,悶,悶死了——”
    弄衣聞聲,連忙放手,改用雙手抓著瑤華的雙肩,用力搖晃著,大聲叫道:“徒弟,寶貝徒弟,你沒事吧,沒事吧?!”
    瑤華被他晃得頭暈,有氣無力地說道。“再晃就有事了。”
    “啊,是,是這樣,那不晃了。”他終於停了下來。
    瑤華看著一臉驚惶的弄衣,又轉目看看站在他身後的同樣憂心忡忡的紅珠,不解地問道:“我怎麼了?”忽覺得手中似乎握有東西,低頭一看,是一本絹黃色扉頁的古書,借著月光,看清扉色上端端正正地寫著的是“飛天舞”三個字。瑤華心中驀然一驚想起方才的事,又問道,“夜姐姐呢?”
    弄衣沒有說話。紅珠的目光微微地往後麵她身後的瞥去,瑤華立馬扭頭看去,赫然便見夜凝秋安靜地躺在林地上,雙手交疊地置於小腹之上,神情優雅而高貴。晚風穿過林梢,似聞訊而來,嗚嗚咽咽地,吹起一地的落葉,在那莊重的神情之上,漫天漫地地飛舞。
    這一夜,秋風殘破。
    大皇帝國。神顯元年,九月十五。因神顯帝膝下無子無女,冊立秋王之子天虞玳透為皇太子,以當朝宰相慕容鹹歡為太子尉,即太子在行成人禮之前,須接受太子尉的監督教導,學習各種處事行政之法。冊封司空之妹即墨傾歌為太子妃,新任司徒聞人仲遝之女聞人倩柔為太子側妃。並於同日詔告天下,恢複向三壁請封之製,並拜倚天絕壁煉妖師容成汝煙為太子太傅。
    冊封太子的典盛大而繁縟,一場一場的殿祭下來,結束時,已經是下午申時時分了。乘車歸得欽炎府來,回到鳳儀院中坐下,侍女方泡了一壺茶上來,賦紙便在門外稟報,說是司空即墨歸大人到了。
    天虞、慕容、即墨乃是皇冉族最有權勢的三大氏族。即墨歸的身份與慕容鹹歡相似,均是族中的嫡子,行成人禮之後即被擢任為當朝司空,掌一國財政大權,百官之中,僅列慕容鹹歡與司馬薛平印之後。而如今,其妹傾歌冊立太子妃,因此這位司空大人又多了一個名為“國舅”的稱號,其炫赫地位一時無匹。
    說起來,慕容鹹歡的常侍女官聆歌也出於即墨家,他們二人倒還是有些姻親。因此聽到賦紙報稱司空大人到來,慕容鹹歡不敢怠慢,吩咐研墨去喚聆歌到主殿,自己則帶了賦紙出門親迎。
    到了華燈初上的時辰,應邀赴宴的官員們也紛紛到了,按照在朝中的位列在觀鳳大殿上坐了。隨著一聲清朗的“太子駕到”,眾人靜候著最後兩位大人物——新立皇太子天虞玳透以及新任太子太傅容成汝煙也到達了,慕容鹹歡宣布晚宴正式開始。
    先是一段助興歌舞,十數位手執紈扇的美貌舞女飄揚著五色的彩裙翩然而舞,就像是穿梭在花叢之中的彩蝶。舞罷,百官之間便開始祝酒,無非是說些恭賀之話,或是“今後便要多仰仗大人了”之類的話。
    待晚宴進行地差不多了,慕容鹹歡側身看了隨侍身旁的研墨一眼,研墨便會意地過來,附耳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慕容鹹歡緩緩點頭,輕抬手,研墨會意地退回原地。
    “各位大人。”慕容鹹歡微提了一下聲音。
    宴席中原本喧鬧的賓客立時安靜了下來,一臉恭敬地垂著聽著。慕容鹹歡微微一笑。“飛天之舞乃是大皇的宮廷之舞,相信各位大人必定不會陌生。但是自從天舞閣的驚顏師傅去世之後,飛天舞便在九厥城內絕跡。”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
    有官員問道:“宰相大人在請帖中寫道重新覓得飛天舞傳人,莫非真有此事?”
    慕容鹹歡頷首道:“不錯。本相新近納了一位妾室,竟然習得飛天之舞,度之乃是宮廷之舞,便邀請各位大人來此,共賞此一絕跡多年的飛天之舞。”
    眾大臣聞言紛讚宰相大雅,慕容鹹歡隻付之淡淡一笑,回眸目視侍立門外的侍從,那侍從會意轉身從門側消失,不出片刻,便有一女子提著琉璃色的長裙蓮步姍姍,款款而進。雲鬢高挽,眉細如柳,杏目半喜還憂,纖腰束紈,姿態輕盈如細柳回風。隻見她盈盈向前,朝著慕容鹹歡欠身一禮,起身後,左手抬高過於頭頂,右手半抬捏蘭花於胸前,右足輕抬,便是一個優雅絕俗的飛天姿態。
    席座上頓時發出讚歎之聲。在座的有許多官員都是神顯帝即位後新提拔的官員,而天舞閣驚顏師父在承惠年間便已經去世,因此有不少人對於飛天之舞都隻是耳聞而並不曾目見,這會兒見得這絕美的舞姿在眼前翩翩而舞,一恍神間,便仿佛是置身於天界的蟠桃盛會之上,觀看著九天仙女翩然而舞。
    慕容鹹歡溫和的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而侍立在側的即墨聆歌的臉卻慢慢地沉了下來,目光陰森森地落在隨興而舞的夜凝秋身上。
    玳透本無心歌舞,隻盼著晚宴早些結束,他好去毓秀閣找瑤華與弄衣。見眾人皆看舞看得如癡如醉,漫不經心地轉過目光往場中飛舞的人看去。這本隻是無心的一眼,卻赫然瞥見那舞者的左手腕竟赫然係了一條紅色的絲線,線上一顆閃亮剔透的明珠。玳透的臉色慕地一變。
    客座首座的司空即墨歸是個年紀與慕容鹹歡不相上下的少年人,卻是個相當沉默的人。自打他入座之後,一直沉寂而溫馴,在別的官員向他敬酒之時,方才微微頷首,並回些禮節性的話。他不聲不響地看著歌舞,沉斂的目光不時地往主座上的慕容鹹歡與玳透看去,這時已將玳透和聆歌的神情變化不動聲色地收入眼中。伸手拾起麵前的酒杯,輕啜一口甘冽的菊花酒,用兩隻手指緩緩地轉著杯沿,心中暗自道:“看來,有好戲了。”
    夜凝秋舞完一曲,官員們半晌才從舞姿中緩過神來,紛紛咋舌讚歎不已。在慕容鹹歡的示意下,夜凝秋提著舞裙來到他身側。慕容鹹歡拉過她的手,讓她依著自己坐定。夜凝秋目光微轉,便看到玳透與即墨聆歌兩道淩利的目光正緊瞪著她。無視那兩道令人不快的目光,回過頭輕抬素手,提過金製的酒壺,為慕容鹹歡滿上一杯,目光流轉,輕聲問慕容鹹歡道:“賤妾跳得可好?”
    慕容鹹歡的眼中盛滿溫柔的笑意:“眾位大人都在稱讚你的舞姿,不曾聽到麼?”
    夜凝秋柔柔笑道:“賤妾隻要相爺說。”
    慕容鹹歡微微一怔,隨即微笑道:“好,好得很。”
    夜凝秋聞言不由鼻頭一酸,一雙美目之中便噙滿了淚水。“相爺喜歡賤妾的舞姿麼?會一直記得賤妾的舞姿嗎?”話未說完,聲音已先哽咽,兩行清淚沿著瘦削臉頰滑落,混和著胭脂,劃出一道令人驚心的紅痕。
    “秋兒——”慕容鹹歡無奈地低歎一聲,抬手要用袖口去拭夜凝秋的淚水。“大人。”侍立一旁的研墨機靈地立馬捧上一方絹帕,慕容鹹歡接將過來,溫柔地將她臉上的淚痕一一拭去,另一手輕撫著她如絲綢般柔軟的秀發,輕聲道。“傻秋兒,哭什麼呢,變成花貓了。”夜凝秋已經忍不住抽泣起來,怕當眾失了慕容鹹歡的臉,便接過他手中的絹帕,轉過身自己拭淚。
    慕容鹹歡輕歎一聲,然後振聲說道:“各位大人,其實本相今日召集各位來此,還有一件事,希望能得到各位大人的支持。”
    原本呆了一怔的眾位大臣回過神來,連聲說道:“相爺但說無妨,下官必鞠躬盡瘁!”
    慕容鹹歡會意地頷首,拉過夜凝秋的手,說道:“本相的這位夫人,雖是從民間迎娶而來,但卻並非平民之女,而是朝中顯貴之後。各位是否還記得六年之前主宰刑閣的夜氏一族?”
    “聽說夜通判之女曾拜驚顏師父為師,莫非——”
    “難道這位夫人便是曾經名動冉京的‘白歌夜舞’中的夜舞?”
    官員們議論紛紛。
    “夜通判兄弟因為錯斷冉京命案而獲罪,全家被牽連,寡母幼子弱女流落街巷,其情可慘。本相認為,在世為人,一人做事一人而當,因一人獲罪而連累到無辜妻兒卻是不該。各位大人也是當朝為官,所謂伴君如伴虎,難保某一日不慎獲罪,自己舍命倒也罷了,若連累嬌妻弱女受人欺淩又於心何忍。因此,在下有一不請之請,請各位大人與我聯名上書,請求皇帝陛下廢止誅連之罪。”
    官員們心中雖然覺得慕容鹹歡說的是,但不見其他人先說,便忖著自己先應承的話,不免顯得有些貪生怕死。因此一時之間,諸人竟也相視以目,無人應承。慕容鹹歡見狀,緩聲道:“就算是幫本相一個忙。”
    此言一出,立馬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出來應承。
    慕容鹹歡微笑地點著頭,慢慢移動著目光落到坐在右首第二位的一位藍袍官員身上。“將作大人的意思呢?”
    原來那位藍袍官員便是六閣之一的工閣將作大人申屠子桑。申屠子桑官列工閣將作三十餘年,曆仕雍和、章慶、承惠、神顯四代,是位名副其實的四朝元老。其兄長長女申屠嬌,於二十年前嫁與刑閣通判夜駿為妻,也便是夜凝秋之母。
    申屠子桑也是老於官場之人,方才一聽到慕容鹹歡提到刑閣夜氏一族,便已經明白了十之八九,此時聽得他叫喚,連忙起身出得座席來,躬身道:“宰相大人方才所言雖是為私事,實則乃是為吾等朝臣謀利,下官定以宰相大人馬首是瞻。另外,恕下官冒昧,這位夫人可是前任通判夜駿夜大人之女。”
    慕容鹹歡道:“正是。”
    申屠子桑聞言連忙道:“那這位夫人竟還是我申屠氏之後,下官更將為此事赴湯蹈火而再所不辭!”
    “我也記起來了!夜通判的夫人似乎是——”
    夜凝秋靜坐在慕容鹹歡的身側聽他神情自若地與眾位大臣侃侃而談,看來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原來他在冊封太子盛典之後召開這場晚宴,便是要趁著大赦天下之際,聯合眾位大臣借機上奏廢止連坐之製。而特意讓她在晚宴上獻舞,是為了以示他對她這位侍妾的寵愛之情,使得工閣將作大人主動地來承認這脈血親,而非要讓她請求上門。他如此安排,既清除了她身上罪臣之女的汙名,也為她尋得了工閣將作申屠家這一強大後盾,使她今後在相府中不再因為來自市井而受欺於人。朝中公務纏身的宰相大人對她竟是用心良苦至斯,夜凝秋又不禁淚水漣漣。“原來竟是如此——”她含淚喃喃輕聲道。“原來如此——天意弄人——”
    “相爺!相爺!”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紛囔之聲,隱約聽到有女子驚異的高呼聲。“相爺!”“聆歌大人!”
    一直暗自氣恨得咬牙切齒的聆歌隱約聽到有人呼喚,剛要轉身出去看個究竟,便見賦紙快速地閃身進來,一邊高聲喚道:“研墨,保護宰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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