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死城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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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誌遠長歎一聲,心中又是震驚又是惋惜,輕輕合上趙虎的雙眼,隨即撕開他胸前衣襟,果然發現了一張折疊整齊的舊羊皮紙。
    他小心翼翼地將羊皮紙展開,卻發現其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文字和圖案,隻有一些模糊的痕跡,像是被人刻意擦拭過。
    他滿臉疑惑,轉頭對章憶菲道:“章姑娘,這隻是一張空白的舊羊皮紙,上麵沒有任何字跡,如何能夠證明南宮大俠確實通敵賣國?難道是這血書另有玄機?”
    章憶菲淡淡地瞧了舊羊皮紙一眼,神色平靜,漫不經心道:“江湖上有很多古怪的伎倆,這張舊羊皮紙,定然是經過了特殊處理,尋常情況下看不到字跡,唯有在特殊的情況下——比如遇火、遇水,或是塗抹特殊的藥物,才能顯現出隱藏的真相。”
    歐陽誌遠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
    章憶菲沉思片刻,緩緩道:“歐陽公子,這東西你先好生收著,切勿遺失,到了襄陽,再慢慢探尋其中的奧秘。”
    說罷,她的目光落在趙虎血肉模糊的右臂上,秀氣的娥眉突然緊緊攢在了一起,眼神變得愈發凝重,似是另有發現。
    趙虎體格魁梧健壯,手臂結實粗大,厚厚的手掌布滿了堅硬的肉繭,顯然是常年抓握兵器、勤加操練之人。
    在他的手臂外側,卻又紋著一個圖案,隻是已被鮮血和傷痕毀壞了原本的模樣,模糊不清,難以辨認是飛禽還是走獸,隻能看到幾道雜亂的線條,隱約像是某種動物的輪廓。
    她心中一動,暗暗忖道:“如今固守襄陽城的兵將,要麼是紀律嚴明的宋兵,要麼是自由散漫的江湖義士,瞧這紋身,處處透著古怪,這羊皮血書的秘密更是令人費解……”
    歐陽誌遠並未察覺到章憶菲的異樣,小心翼翼地將舊羊皮紙折疊整齊,貼身收藏妥當,歎道:“章姑娘,姑且不論這四人孰是孰非,人死則入土為安,我們就地挖坑,將他們埋葬了,以免暴屍荒野。”
    章憶菲似有深意地瞄了歐陽誌遠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點頭道:“戰亂之際,人人自危,世態炎涼,歐陽公子這般古道熱腸,當真令人敬佩!”
    說著,她當先拿起黑衣刀客掉落的鋼刀,快步走到桃林深處,找了一處地勢較低、泥土鬆軟的地方,飛快地刨起坑來。
    歐陽誌遠雖是一介書生,卻也非真的手無縛雞之力,召來侍劍,拿起虎頭鉤,幫忙挖掘。不消多久,便挖了一個足以容納四具屍體的大坑。
    三人合力,將趙虎和三個黑衣人的屍體一一抬入坑中,又鏟起泥土掩埋妥當,在墳前插上四根桃枝作為標記。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風雪依舊肆虐。
    歐陽誌遠望著那座墳塋,望著漫天飛雪掩蓋的蹄印與血跡,心中百感交集——亂世浮沉,人命如草,不知還有多少人會這般不明不白地葬身荒野。
    三人各自上馬,踏著漫天飛雪,縱馬直奔襄陽城。馬蹄踏過積雪,留下深深的蹄印,轉瞬便被新雪覆蓋,仿佛這一路上的悲歡離合,都被這漫天風雪悄悄掩埋。
    襄陽城始築於漢,曆經數百年修繕,唐宋年間改為磚城,增設垛堞,新建城樓,愈發堅固。它坐落於漢水之畔,三麵環水,一麵靠山,城高池深,固若金湯,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春秋爭霸、三國紛爭、南北對峙,每一次群雄角逐,都在這座古城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每一道戰亂的烽煙,都為它增添了一分曆史的厚重與滄桑。
    其時,襄陽守將呂文煥,已率領城中將士死守襄陽六載之久。忽必烈大軍雖有十萬之眾,兵力雄厚,裝備精良,縱然切斷了宋軍各路援軍,將襄陽城團團圍困,卻始終未能一舉攻破。古人曾言:“得襄陽者得天下,守襄陽者守天下”。此言不虛——襄陽若破,大宋便再無屏障,蒙古鐵騎便可長驅直入,一統中原。
    然而,此時的襄陽,早已是一座孤立無援的死城。城中糧草日漸斷絕,半年前便已開始克扣將士口糧,如今更是連粗糧都難以供應,將士們常常忍饑挨餓。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城中百姓早已被呂文煥遣散南遷,留下的隻有將士和少量負責後勤的民夫。房舍的門窗、桌椅,大多被將士們拆下來焚燒取暖,四處可見殘破的房屋、散落的瓦礫,一片荒蕪蕭索。
    入夜,雪花漫天飄落,輕如柳絮,淡似飛花,在深沉的夜幕裏泛著淡淡微光。
    襄陽城如一個孤獨的巨人,在連年戰火中漸漸耗盡了生機。雪花落在斑駁的城牆上,掩藏起它的遍體鱗傷,卻掩不住城中彌漫的絕望氣息。
    北風呼嘯,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打破了暗夜的靜謐。
    距離襄陽城尚有二裏之遙時,章憶菲突然勒住韁繩,令白馬放緩腳步,隨即向後揮手,示意歐陽誌遠和侍劍停下。
    歐陽誌遠縱馬上前,心中滿是疑惑,輕聲問道:“襄陽城近在咫尺,章姑娘為何反而駐足不前?天色已晚,我們盡快入城,也好尋一處地方歇息,躲避這風雪。”
    章憶菲抬目注視著不遠處襄陽城朦朧的影子,城牆在夜色和風雪中愈發高大冰冷。
    她默然半晌,淡然說道:“公子有所不知,如今襄陽戰事吃緊,呂文煥將軍早已下令全城封鎖,嚴禁任何人出入。除了朝廷派遣的援軍和信使,任何人都不允許進入城中,即便有百姓想要入城避難,也會被守城士兵無情射殺。我們若是貿然闖入,隻怕還未見到守城士兵,便已被萬箭穿心。”
    歐陽誌遠倒吸一口涼氣,擰眉苦笑一聲,問道:“依姑娘之見,我們該當如何?”
    “等!”章憶菲從牙縫裏崩出這一個字。
    歐陽誌遠搖頭道:“總不能一直在此處等候,風雪越來越大,再等下去,怕是會被凍傷。”
    章憶菲淡淡一笑,胸有成竹道:“我們隻需在此等候,無須多久,自然有人前來接應。進城之後,公子切勿多言,凡事依我吩咐,不可擅自行動,也不可輕易提及桃林之事和那張羊皮血書,以免打草驚蛇。”
    歐陽誌遠目光閃動,心中疑惑愈發深重,卻見章憶菲神色凝重,不願多言,也不便追問,隻能微微點頭:“好,聽姑娘的吩咐,絕不擅自多言。”
    侍劍也連忙說道:“公子放心,小的也會安分守己,絕不惹事。”
    三人勒住馬匹,在原地等候,風雪落在身上,很快便積了一層薄雪,寒冷刺骨。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忽聽前方呼呼風起,一道黑影穿過漫天飄雪,風馳電掣般快速奔來。
    “來了!”章憶菲轉首向歐陽誌遠嫣然一笑,冰雪般的容顏瞬間綻放出一抹亮色,如同寒梅傲雪,格外動人。
    歐陽誌遠隻覺一股淡淡的幽香驟然隨風撲鼻而來,清冽淡雅,混著雪的寒意,愈發宜人。
    他目光凝聚在章憶菲笑意盈盈的俏臉上,心中隱隱泛起一層莫名的波瀾,心跳微微加快,一時之間,竟然忘了該說些什麼,連身上的寒冷,都仿佛消散了幾分。
    那道黑影轉瞬之間便已來到三人麵前,借著微弱的雪光,依稀可見他約莫年逾五旬,滿麵虯髯,頭發和胡須都已染上霜白,臉上布滿了風霜和疲憊之色。
    他身上穿著一身殘破的宋軍鎧甲,腰間挎著一把長刀,刀鞘上鏽跡斑斑,卻被擦拭得勉強能映出人影——那是常年握刀之人的習慣,亦是內心未滅的軍魂。
    他眼神警惕,掃過三人時,目光在歐陽誌遠的儒衫佩劍、章憶菲的華裘玉簪上各頓了半瞬,喉結無聲滾動了一下,周身散發著一股軍人的凜冽之氣,卻又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遲疑。
    他拱手作揖,聲音嘶啞低沉,帶著幾分刻意壓抑的疲憊:“末將李忠,奉呂將軍之命,前來接應朝廷特使。不知哪位便是從京城而來的特使大人?”
    章憶菲拱手還了一揖,嬌聲道:“小女子便是,有勞李將軍親自前來接應。”
    歐陽誌遠心中一驚,暗暗倒吸一口涼氣,忖道:“這位章姑娘來曆果然不簡單,我隻道她是懂得功夫的江湖女俠,不料竟是朝廷派遣來的信使。”
    章憶菲似是察覺到了歐陽誌遠的異樣,扭頭對他輕輕一笑,低聲道:“歐陽公子,你可要記得我們之前的約定,切勿多言。”
    歐陽誌遠驟然醒悟,緊緊抿著雙唇,默然不語。
    章憶菲目光一轉,望向李忠,緩緩道:“這位歐陽誌遠公子,乃是與小女子同行之人,那位小兄弟,是他的書童侍劍。”
    李忠目光再次掃過歐陽誌遠和侍劍,見二人皆是文人打扮,無兵器外露,才微微頷首,隻是眉頭依舊微蹙,低聲道:“三位請隨我來,眼下城中防守嚴密,需從偏僻的角門入城,切勿喧嘩。”
    說罷,他轉身在前引路,腳步沉穩地穿梭於漫天風雪中。
    行至一具凍僵的戰馬屍體旁,李忠驟然頓住腳步,俯身撫了撫戰馬冰冷僵硬的鬃毛,指尖微微顫抖,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又折了一匹……這日子,不知還能撐到何時。”
    他語氣裏充滿了絕望和悲傷,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有意跟身後三人訴說。
    章憶菲和歐陽誌遠瞧在眼裏,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齊齊黯然不語。
    這二裏之遙的距離,一路上但聞風聲嗚咽,悲淒動人,夾雜著遠處軍營傳來的零星號角聲,愈發顯得蒼涼壓抑。入目之處,盡是殘破的兵器、散落的瓦礫,偶爾能瞥見幾具凍僵的戰馬屍體,被白雪覆蓋,隱隱散發著淡淡的腐朽氣味,無聲訴說著戰爭的殘酷,無需多言,便知城中早已山窮水盡。
    不多時,三人便跟著李忠來到了襄陽城的西北角門。
    這角門狹小而破舊,門板上布滿了箭孔和刀痕,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模樣。
    城門處駐守著四名士兵,皆是神色疲憊,眼神黯淡,雙手蜷縮在單薄的衣袍裏,瑟瑟發抖。此刻見李忠前來,他們連忙拱手行禮,卻並未多問。
    李忠點了點頭,示意士兵打開城門,低聲叮囑道:“看好城門,今日之事,切勿對外聲張,否則軍法處置。”
    “是,李將軍!”四名士兵齊聲應道,連忙打開角門,讓三人入城。
    入得城來,那一番景象更是令人觸目驚心。
    高大而古老的城牆雖依舊堅固,卻已斑駁不堪,密密麻麻的箭孔、深淺不一的刀痕,如同累累傷痕,刻在城池的每一處,無聲訴說著連年戰火的摧殘。
    城牆之上,駐守的士兵寥寥無幾,個個衣衫單薄,麵色蒼白如紙,蜷縮在城牆角落,瑟瑟發抖,眼中滿是絕望,毫無半分軍人的威武之氣,唯有麻木的等待,不知是等待援軍,還是等待城破的結局。
    街道寂靜得可怕,午夜的風雪落在殘破的房舍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反倒更顯死寂。腳下的路麵布滿了瓦礫碎石,偶爾能看到幾處坍塌的房舍,斷壁殘垣林立,蛛網塵封,廢墟之中隱隱散發出腐爛的氣味——那是屍體與雜物腐爛後的味道,混著風雪的寒意,令人作嘔,卻又無人理會。
    沒有燈火,沒有人聲,唯有馬蹄輕緩地落在雪地上的“嗒嗒”聲,沉悶而壓抑,仿佛敲在每一個人沉甸甸的心上。偶爾碰見一列巡城的士兵,個個目光黯淡,精神萎靡,步伐散亂,臉上布滿了疲憊和無奈。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歐陽誌遠心中悲痛不已,他曾聽聞襄陽城乃是江南重鎮,繁華熱鬧,商賈雲集,可如今親眼所見,卻是這般殘破荒涼,心中的酸楚難以言表。
    身為鎮守襄陽城的最高將領,呂文煥居住的將軍府,其實與尋常巷陌無異,並無多少氣派可言。屋宇破敗,土牆剝落,院牆之上,布滿了箭孔和刀痕,門前駐守著兩名士兵,神色警惕,卻也難掩疲憊之色,手中的長槍斜倚在牆上,連握緊兵器的力氣都似已耗盡。
    將軍府內,一片荒蕪。小花圃早已枯死,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在風雪中搖曳。
    一株軀幹粗壯、高及數丈的銀杏樹,是將軍府中最為顯眼的景物。往年深秋,銀杏葉落,金黃一片,格外美麗;如今,花葉落盡,枝幹上布滿了刀痕,卻依然屹立不倒,像是在頑強地抵抗著這場亂世的浩劫。
    樹下的土地,像是被利刃刨過,片片翻開,露出一條條傷痕累累的樹根——那是將士們為了取暖,挖掘樹根焚燒留下的痕跡,可想而知,城中早已匱乏到了極致。
    李忠停下腳步,朝章憶菲拱手道:“特使大人,呂將軍已在廳中等候,你與歐陽公子一起進去便是。末將帶這位小兄弟先去收拾歇息之處。”
    章憶菲點頭道:“有勞李將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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