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琴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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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城往南三十裏之外的驛道邊,孤單地佇立著一座破舊、殘敗的六角亭。亭頂的琉璃瓦早已斑駁脫落,露出發黑朽壞的木梁,幾處榫卯鬆動的亭柱歪斜欲傾,被歲月刻下深深淺淺的裂痕,仿佛一陣狂風便能將這方寸之地掀翻。
亭後辟有一片小小的桃林,中無雜樹,光溜溜的枝椏間披著一層淺雪,雪粒簌簌落在枯枝上,剛留得片刻痕跡,便又被呼嘯的北風卷走,隻留下幾處融化的濕痕,顯得愈發孤清蕭索。
兩匹腿長身瘦、鬃毛卷曲而疏落的老馬,在林間隨意徘徊,蹄子踏過積雪,留下淺淺的蹄印,轉瞬便被新雪覆蓋,天地間仿佛充滿了肅殺之意,卻又從中透出一絲孤清和淒涼,像極了這風雨飄搖的大宋江山。
“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同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憾,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六角亭中忽地傳出一陣吟詠之聲,聲音激越、悲壯,初時渾厚,漸而帶上幾分哽咽,本是豪情萬丈、氣吞山河的一闋《滿江紅》,卻讓人生生聽出一種山河破碎的慘痛和報國無門的憤慨。
吟哦之人是個生得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的青年儒生,一件青色長裘裹住單薄、頎長的身子,衣擺處沾著塵土和雪漬,邊角也已磨損,顯露出幾分長途跋涉的疲憊。
他身形看似枯瘦孱弱,掩不住的書卷氣中卻又透出一絲英氣,混著幾分不入世俗的清狂。
這儒生複姓歐陽,雙名“誌遠”,取自“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自稱祖籍廬陵,係歐陽修一脈所出。
他天生聰慧,三歲能吟唐詩,五歲便可作短賦,七歲時在鄉鄰間已嶄露頭角,被讚為“廬陵神童”。但他生性淡泊名利,不喜官場的爾虞我詐,更不屑為五鬥米而折腰,自少年起便辭別親友,帶著書童侍劍四處漂泊,常言:“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紙上談兵,終不及親眼見山河破碎之痛。”
其時正值南宋末年,烽火狼煙四起,戰事經年不斷,天下風雲動蕩,形成蒙古與大宋逐鹿中原之勢。
大宋泱泱大國,自靖康之恥後便一蹶不振,天子昏庸無能,沉迷聲色犬馬,將朝政大權旁落於權臣之手。
朝堂之上,奸佞當道,忠良蒙冤,不知多少忠臣義士慘遭迫害,或死於陰暗牢獄,或血灑邊關疆場,時至今日,尚能帶兵打仗、抵禦蒙古鐵騎的將領,不過三五人而已。而遊弋於塞外草原的蒙古族人,在成吉思汗之孫忽必烈的率領下,勢力日漸壯大。他們驍勇善戰,野心勃勃,早已虎視眈眈覬覦中原,大宋內憂外患交織,亡國在即,已是不爭的事實。
歐陽誌遠生逢亂世,六年來走遍神州各地,從江南的煙雨水鄉到北方的蒼茫大漠,看慣了民生疾苦,見多了骨肉分離。
他曾在淮河岸邊見過流離失所的難民,啃著樹皮草根,哀嚎著尋找失散的親人;也曾在邊關見過戰死的士兵,屍骨暴露荒野,無人收殮,隻餘下殘破的鎧甲和鏽蝕的兵器,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眼見家國不保,邊關吃緊,襄陽城作為大宋最後的防線,已然岌岌可危,他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家國情懷,決定北上襄陽,傾畢生所學,為守土護民盡綿薄之力,縱使身死,也覺終生無憾。
站在歐陽誌遠身邊的書童侍劍,年方十五,眉眼清秀,臉上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此刻聽著公子吟詠《滿江紅》,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傷感。
他心頭戚戚,不無感慨道:“公子,嶽爺爺的一曲《滿江紅》,這一路來你或吟或唱,已不下百遍,可每一次聽來,侍劍總有不同的感受。想那嶽爺爺一生忠肝義膽,精忠報國,率領嶽家軍大破金兀術,威震四方,何等威風,卻被那奸相秦檜以”莫須有”之罪名殺害,父子二人慘死於風波亭,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當真令人”怒發衝冠”,恨不得生食秦檜之肉!”
歐陽誌遠望著銀裝素裹的茫茫天地,雪花落在他的眉梢,融化成水珠,添了幾分清冷。
他喟然一歎,清狂之色褪去幾分,眼底泛起一絲深沉的憂鬱,緩緩說道:“想當年嶽爺爺文武雙全,治軍嚴明,朱仙鎮一役,以少勝多,打得金兵聞風喪膽,隻差一步便能收複失地,迎回二聖。可如今,我朝江山隻餘半壁,早已危如累卵,岌岌可危。襄陽城三麵環水,一麵靠山,城牆堅固,本是易守難攻之地,卻是大宋最後的屏障,一旦被蒙古鐵騎攻破,便會勢如破竹,大宋數百年基業,彈指一揮間便會悉數盡毀。”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襄陽城的方向,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若非”江南大俠”南宮毅將主動請纓,率領一班江湖義士奔赴前線,援助呂文煥呂將軍死守城池,忽必烈的十萬鐵騎,怕是早已踏破中原寸土。不過南宮大俠雖有俠義之心,也有大將之才,勇猛善戰,卻無嶽爺爺那般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謀略,於兵法一道更是所知甚少,終究難當大任。更何況,朝廷對呂將軍多有猜疑,怕他手握重兵、功高震主,遲遲不肯撥兵支援,糧草也屢屢克扣,依我之見,襄陽不日終歸是保不住了!”
侍劍眼中充滿堅定之色,誠懇道:“公子研讀兵書多年,胸中謀略遠勝尋常將領。此去襄陽,若能得公子相助,呂將軍與南宮大俠定能如虎添翼。侍劍不敢盼公子名垂千古、身居高位,隻盼公子能護得自身周全,也能讓這亂世,少幾分苦難。”
他頓了頓,喉結微動,終究還是壓下了那句“公子可建功立業”的話。他懂公子的淡泊,卻又期盼公子的才華能被世人看見,這份矛盾,讓他稚氣猶存的臉龐多了幾分糾結。
歐陽誌遠瞧出他的心思,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臉上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喟然一歎:“當今天子庸碌無為,朝中多是奸佞之徒,泱泱大國實則如同濁流,一掬清泉難澄其色,隻會愈混愈渾。我前往襄陽,不為名利,不為功名,不過是敬仰南宮大俠的俠義之舉,也想為這片破碎的山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你隨我漂泊多年,應知我所求,唯有天下太平,百姓安身而已。”
說著,他伸指輕撫石桌上的瑤琴。
那琴琴身古樸,琴尾刻著小小的“清和”二字,是他少年時恩師所贈,陪伴他漂泊多年,琴身雖有幾處磕碰,音色卻依舊清亮。
他調整坐姿,手指輕輕撥動琴弦,一聲“錚”的脆響,穿透風雪,回蕩在六角亭中。
他指尖翻飛間,一曲悠然而出,琴意安詳寂靜、灑脫自在,沒有《滿江紅》的悲壯,沒有亂世的蒼涼,隻有一種與世無爭的淡然,竟是一曲《華胥引》。
《華胥引》源自上古傳說:黃帝夜得佳夢,夢中來到一處名為華胥國的地方,其地“國無師長”“民無嗜欲”,國民安居樂業,美惡不萌於心,山穀不躓其步,熙樂以生,無災無難,無爭無鬥。黃帝見此情景,羨慕不已,醒來後便效仿華胥國的治理之道,終成一代明君。換而言之,黃帝的華胥之夢,正是他治國的理想境界,也是古往今來,世人對太平盛世的終極向往。
歐陽誌遠彈奏此曲,並非一時興起,而是心中鬱結已久——他見慣了亂世疾苦,渴望天下太平,渴望百姓能遠離戰火,過上如華胥國般安寧的生活。
此刻,指尖在琴弦上流轉,心中的抑鬱之氣漸漸消散,心頭也明朗了許多。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久久不散。
歐陽誌遠振衣而起,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著應是未末申初時分,不宜在此多作逗留,便吩咐侍劍收拾行裝,繼續北上襄陽。
忽聽亭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公子方才所奏之曲,可是《華胥引》?”
其聲清麗嬌美,如珠落玉盤,又似風鈴輕動,混著風雪之聲,愈發悅耳。
歐陽誌遠循聲望去,隻見雪花漫天如鵝毛般飄飄浮浮,遮天蔽日,驛道邊,竟不知何時停駐著一匹神駿矯健的白馬。
那馬通體雪白,無半分雜色,鬃毛梳理得整齊順滑,四肢粗壯有力,一看便知是千裏良駒,即便在如此嚴寒的風雪中,也依舊昂首挺立,眼神桀驁。
馬背上的騎士是個年約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嬌小的身軀裹著一件華麗潔淨的白狐皮裘,狐毛蓬鬆柔軟,襯得她**愈發白皙柔嫩。一條淡紫色的絲巾從如雲秀發中穿繞而過,盤發成髻,一支白玉簪子橫插其間,簪頭雕刻著一朵小小的寒梅,栩栩如生。
她額前幾綹垂落的長發隨風飄動,眉眼清麗,鼻梁小巧,唇色淡粉,端坐在馬背之上,衣袂翻飛,似欲乘風而去,顯得出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
時逢戰亂之際,民間百姓為避禍亂,大都遠離戰地,遷往南方避難,除了官兵運送糧餉前往襄陽,這條驛道平時幾無人跡。這華裘少女孤身一人在此出現,身著華貴服飾,又騎著如此良駒,絕非尋常百姓。
歐陽誌遠頓時喜形於色——亂世之中,能偶遇懂琴之人,亦是一大幸事。
他點頭含笑道:“正是。小生有感於方今之世戰亂不堪,天下蒼生受苦不盡,一時興起,鬥膽獻拙,倒讓姑娘見笑了!”
那華裘少女輕輕搖頭,聲音依舊清麗:“此曲之意,國泰民安,天下太平,本是世人所求。公子寓意於琴,聲色並茂,皆是發自肺腑的感慨,僅是這一份悲憫之心,便已難得之至。小女子雖然才疏學淺,不明琴理,但細細聽來,卻覺得這是一生中最為動人的佳曲,心中的煩憂,也消散了許多。”
歐陽誌遠淡淡一笑,揮袖之間,自有文人的瀟灑。
他抱拳作揖,溫聲道:“小生廬陵歐陽誌遠,敢問姑娘芳名?”
那華裘少女揚起圓潤光滑的下巴,雙眸亮如秋夜中的星光,白皙的臉龐微微泛起一層紅暈,俏麗的容顏又多了幾分**。
她沉吟片刻,雙腿輕輕一夾馬腹,白馬緩步上前,停在亭外。她翻身下馬,動作輕盈流暢,顯然身懷武功。
她緩步入亭,抱拳還了一禮,輕聲細語道:“小女子姓章,閨名憶菲,來自京城。”
說著,她的目光從歐陽誌遠懸垂在腰間的長劍,緩緩移到石桌的瑤琴上,嬌美的臉上不由得露出幾分崇敬之色。
自大唐以來,文人佩劍成風,既能展示風骨,也能彰顯俠義本色;而琴更是自古以來儒、道、佛三教所喜,道者愛琴的清靜灑脫,佛者愛琴的空靈大智,儒者則將琴視為身份與學識的標識。
宋朝重於文治,世人對飽學之士向來尊敬,加之歐陽誌遠既有琴心,又有劍膽,不知不覺中,章憶菲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與親近之意。
她嫣然一笑,問道:“瞧公子這般行裝,似是正在趕路,不知欲往何處?”
歐陽誌遠抬頭望著襄陽城的方向,臉色微凝,道:“小生正欲前往襄陽。”
章憶菲眼眸似有亮光一閃而逝,訝然道:“如今襄陽戰事吃緊,尋常百姓紛紛撤離,唯恐避之不及。公子怎地反而逆流而上,難道便不怕招惹來殺身之禍?”
歐陽誌遠輕聲歎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小生自幼讀遍聖賢書,深知人有大義,須以天下為己任。聽聞襄陽城中有位名為南宮毅將的江湖大俠,設下義士營,率領眾多有誌之士,同仇敵愾,保疆衛國。小生此行,正是前去投靠於他,以盡綿薄之力。”
章憶菲肅然起敬,正色道:“公子身為書生,竟有這般投筆從戎之膽識與氣魄,實在令人敬佩。說來也巧,小女子也正欲前往襄陽。”
歐陽誌遠心中一動,笑道:“這便巧了,姑娘與小生不妨結伴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章憶菲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隨即點了點頭:“也好,有歐陽公子同行,倒是多了幾分安穩。”
歐陽誌遠正欲客套幾句,卻見章憶菲陡然臉色一沉,別轉螓首,明亮如一泓秋水的眼眸中,乍然射出一道懾人的精光,凝神向前方驛道望去。
她娥眉微蹙,沉聲道:“有人過來了,而且不止一人。”
歐陽誌遠和侍劍皆是一驚,連忙凝神細聽,果然聽到一陣細微的金鐵交鳴之聲,夾雜著幾句模糊的呼喝,正從前方驛道遠處遙遙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