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一次，足足過了三盞茶時分，少年才從水潭裏麵慢慢浮上來，許是在水裏憋得太久，臉色越發蒼白，就像是一具終年未見陽光的僵屍。
    林木森森，空山寂寂，在草叢裏嬉戲的駿馬和黑貓，早已不知所蹤，葉楓也已杳如黃鶴。
    春陽當空，不遠處的草廬中，似有一道灰白色的炊煙嫋嫋升起。
    ——原來葉楓並未離去，此刻，他在做什麼呢？
    白衣少年心中患得患失，又驚又喜，快步飛奔。
    遠遠的，他就看見了那匹駿馬，此刻正在和那隻黑貓在楓林裏撲蝶嬉戲，就像是一見如故的好朋友。
    行至竹籬笆外，一個熟悉的青色背影立即躍入他的眼簾。
    葉楓正在爐灶前忙碌著，桌上依然擺放著已經燒好了的美食，一盤紅燒魚、一盤烤魚、一盤清蒸魚和一大碗魚頭羹湯，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卻多了一份宋嫂魚。
    繚繞的香氣隨風飄散出來，白衣少年忍不住暗暗吞了口口水，加快了步伐，心中升起一絲充滿了溫情的暖意。
    ——那個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劍客，萬人敬仰傾慕的秋公子，讓世間萬物都甘心膜拜的神，這一刻，仿佛隻是一個渾身都透著人間煙火氣的凡夫俗子，不僅能燒得一手美味可口的好菜，還像一個慈愛的長者，對後輩嗬護有加，關懷備至。
    白衣少年靜靜地站在葉楓身後，看著他那灰黑相間，夾雜著幾縷白霜的頭發，突然眼眶一紅，竟無語凝噎。
    葉楓忽然轉過身子，手裏端著一小碗青綠色的水，慢慢遞了過來：“把它喝下去。”
    白衣少年想都沒想，伸手接過，仰起頭，“咕嘟、咕嘟”幾口將碗裏的水喝了下去。
    “你不怕這是一碗毒藥？”葉楓笑了笑，笑得似乎有些詭異。
    “我不怕。”白衣少年搖搖頭，淡淡道，“如果你想要我的命，簡直比踩死一隻螞蟻更容易，根本就不需要多此一舉。”
    葉楓點頭道：“這碗青草藥雖然不能解毒，但能暫時壓製住毒性，延長發作的時辰。”
    白衣少年輕歎口氣，苦笑道：“那又如何？沒有解藥，我終究還是難逃一死。”
    “天底下根本就沒有解不了的毒藥。”
    “可是那個女人怎麼可能給我解藥？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卻又去哪裏尋找她？”白衣少年神色落寞而悲涼，“就算找到了也無濟於事，隻怕還沒等到那一天，我就已經毒發身亡。”
    “你不會死。”葉楓搖頭道。
    “不會死？”
    “我不會讓你死。”
    “你有辦法？”
    “辦法總會有的。”葉楓又笑了笑，悠悠道，“隻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什麼都可能發生，甚至出現奇跡。”
    “唉！”白衣少年忽然長歎一聲，緩緩垂下了眼瞼，盯著自己的腳尖，帶著幾絲羞愧和內疚道：“我為了逼你和我決鬥，做了那麼多不可原諒的壞事，你為什麼還願意如此不遺餘力的幫我？”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這隻是一個劍客對於劍的執著。年少時，我也如此。”葉楓搖頭笑道，“是我看錯了你，你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壞。”
    白衣少年倏地抬頭，目光如炬，眼神裏充滿了詫異和驚奇，神色忸怩，怔怔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我早已看出來，那口棺材絕不是從丁香的墳墓裏挖掘出來的。”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柳生門是武林世家，掌門夫人去世，怎麼可能用這種普通棺槨？柳絮飛是絕不會薄待丁香的，必然盡全禮厚葬。”葉楓忽然苦澀地笑了笑，神情哀傷，低沉著聲音道，“那個地方，我曾經去過，就在柳生門府邸裏的後山，屬於禁地，若是未經允許，外人根本就進不去。”
    白衣少年笑了笑，笑得非常愉快，眼神裏充滿了尊敬和欽佩，緩緩道：“那是一口放置了有些許時日的空棺，本想以假亂真，卻沒料到終究瞞不過你的眼睛。”
    “所以，就連那塊墓碑也是假的。”
    白衣少年點頭道：“也是我讓山下集市的一個老石匠臨時找來頂替的。”
    “如果我猜的沒錯，那隻斷手也是假的。”
    “劍是”盤龍劍”，的確不假，手卻的確不是盤龍的手。上次與他們夫妻比劍，這把劍插入了我的肩胛骨，來不及撥出，我索性留在身邊，一直沒有歸還。”白衣少年帶著種自嘲地哂然一笑，“雖然我自知不是一個好人，不懂得一個武者的最高境界，但有自己的原則，違背俠義的事情，我也是絕不會去做的。”
    葉楓笑了笑，點頭道：“此去姑蘇，若是快馬，如此一來一回，最快也需要三天。在這短短幾天裏，既要奪劍，又要挖墳，你根本不可能做到。”
    “原來你早就看出了破綻，可笑我卻還在沾沾自喜，以為逼戰之計已經得逞。”
    “你費盡心思一再逼我出手，萬一真的激怒了我，後果可不堪設想。難道你真的不怕死？”
    “怕，怕得要命。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殺我，因為我不但有保命的錦囊，還有免死金牌。我隻要隨便亮出一樣，你就下不了手。”
    “哦？現在能不能拿出來？”
    “不能，除非你覺得我非死不可。但是現在看來，也許已經用不上了！”
    “你當然也知道，我決不會殺你。但是……”葉楓臉色忽然沉了下來，冷哼一聲，“你還是沒有對我說實話。”
    “我之所言，句句屬實。”
    “至少你隱瞞了挑戰我的真正用意。”
    “我有何用意？”
    “你明知道我即使不用劍，擊敗你也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你卻非要逼我出劍，這就非常可疑了。難道你並不是為爭名而來，而是為了”秋水流韻”？”
    白衣少年搖了搖頭，沉吟了許久，緩緩道：“能與天下第一劍客一戰，是每個劍客夢寐以求的事，不一定非要為名。誠如你所言，人擇劍而用，劍同樣擇主而隨。”秋水流韻”並非凡物，尋常人根本無法駕馭，秋先生才是它獨一無二的主人。”
    葉楓苦笑一聲，輕歎道：“你既不為名，也不為劍，又何必如此一再苦苦相逼？”
    “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那就跟我走。”
    “去哪？”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這個人很想見我？”
    “想，想得要命。”
    “既然是他想見我，為什麼他自己不來？”
    白衣少年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如果我不肯跟你走呢？”
    “那麼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裏。”
    “如果我答應跟你走呢？”
    “我還是會一把火燒了這裏。”
    “反正你終究會燒掉這裏，我走還是不走，豈非都一樣？”
    “不一樣。”
    “哪不一樣？”
    “結果不一樣。”
    “什麼樣的結果？”
    “如果你不肯去見那個人，那就真的很要命了！”
    “要誰的命？”
    “要我的命。”白衣少年苦笑道，“臨行之前，我跟那個人立下軍令狀，一定會把你帶回去。”
    “那個人非見我不可？”
    “非見不可。”
    “哦，如果我問你那個人是誰，想必你現在也不會告訴我。”
    “不會。”白衣少年輕笑道，“你為什麼一直不問我，我究竟是什麼人？來自何處？姓甚名誰？”
    “為什麼要問？如果你想讓我知道，自然自己就說出來了。”
    “認識我的人，都叫我”小少爺”，就像每個人都叫你”秋公子”一樣。等到你們見了麵，自然就明白了。”
    “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迫不及待了，恨不得馬上、立刻就見到那個人。”
    “你願意跟我走？”
    “除了跟你走，我還有別的選擇嗎？”葉楓苦笑道。
    小少爺咧嘴一笑，搖頭道：“沒有。”
    （三）
    蹄聲得得，節奏輕盈而明快，小少爺手裏牽著韁繩，駿馬馱著黑貓，葉楓跟在馬後，一起穿過楓林，走向山穀的入口。
    身後忽然遠遠傳來一陣陣“噼嚦啪啦”的響聲，二人回頭望去，隻見烈火炎炎，濃煙滾滾，草廬很快被焚燒成一片灰燼。
    “你放的火？”葉楓看了小少爺一眼，擰眉問道。
    “不是我。”小少爺搖頭道，“我隻是說說而已！”
    “哦！”葉楓淡淡道，“如果不是你，想必又是殺手樓的人幹的。”
    “殺手樓……”小少爺心頭一顫，“會不會是那個女人？”
    “你希望是她？”
    “嗯，如果是她，我豈非不用到處盲目尋找解藥？”
    葉楓搖頭道：“絕對不會是她，殺手樓是一個龐大的組織，人才濟濟，這點小事根本不需要她親自動手。何況對方運籌帷幄，有備而來，每一個細節都計算得非常精妙，無縫銜接。你現在追回去，隻怕也已經遲了！”
    小少爺笑了笑，淡淡的笑容卻掩不住臉上的那一絲失落，歎道：“這裏是你的家，現在被一把火燒了，不心疼？不覺得可惜？”
    “為什麼要心疼？”葉楓淡然一笑，悠悠道，“江湖人，本來是沒有家的，如果有，那就絕對不止一個。這裏不過是我稍作停留之地，遲早會被毀掉的，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事可以抵擋得住時光的侵蝕，何必可惜？”
    “你有很多個家？”
    “很多！四海為家，天地之大，我的家無處不在。”
    小少爺愕然一愣，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葉楓不再說話，更不回頭，大步向前走去。
    ——沒有家，四海為家，家無處不在！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夠懂得江湖人的心酸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