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飛臉色一如既往地淡定從容，心中卻也禁不住暗暗驚異。
    ——我不遺餘力使出生平絕學，縱然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能抵擋住這兩劍的，也不過是區區幾人。葉楓經過數番鏖戰，受傷不輕，功力尚不足平時六成，竟也能與我打成平手，傳說“劍八式”天下無敵，至今無人可以抵擋他五式，可想而知……
    柳絮飛思緒千回百轉，呼吸也慢慢變得粗重起來，眼神裏露出一種奇異而複雜的光芒，似是熱切期待，又似無比激動。
    龍吟之聲猶自不絕，柳絮飛已拔地而起，長劍淩空，信手揮動。
    刹那間，夜空中光影幢幢，層層疊疊，像山嵐迷霧般幻化出無數種奇妙的景象，在海市蜃樓般的玄幻中，夾雜著風雨飄搖的呼嘯聲，令人分不清虛實。
    葉楓隻覺自己仿佛化身為一葉扁舟，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中隨處漂流，又如一粒微小的塵埃，飄飛在色彩斑斕的虛空中。
    ——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是一個必殺之局，無關輸贏，隻分生死。柳絮飛根本就不想多作半點無謂的糾纏，恨不得一招即見分曉，每一擊都是以命相搏。
    流動不息的劍光，仿佛絞碎了風雨，吞噬了黑夜。這一劍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葉楓雙眼倏然一合，隨手一劍揮出。
    淡淡的劍光就像是一漲秋水，滲透入漫天的光影，瞬息之間，涓涓細流已擴散成一片海洋。
    秋水流光共一色。究竟是光浮於水，還是水融入了光？
    當世兩大劍術高手來來去去，分分合合，連影子都已無法用肉眼捕捉，唯見水光時而不停搖曳泛動，時而消失無蹤，雙劍相擊發出的龍吟之聲，不斷響徹街道，在夜空中回蕩。
    柳絮飛劍法如詩，優雅而有力，既有風的靈動，又有雨的綿延，變化莫測，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滿了韻律和美感。
    葉楓劍光如水，恬淡而靜謐，無波無痕，隱隱含霜，將對方每一次或淩厲、或威猛的攻擊，化解於無形。
    激鬥中，忽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竟似比煙花更加璀璨奪目，照亮了兩把飛一般的快劍。
    劍鋒雪亮，劍尖一高一低，相對著一起刺出。
    二人竟似懷著同樣的心思，不閃不避，以快比快。要麼比誰的劍更快，要麼同歸於盡。
    勝負就在一招間，生死就在一瞬間！
    豈知……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哢嚓”一聲，柳絮飛手中長劍竟突然從中折斷，劍尖尚未落地，“秋水流韻”的劍尖已刺入他的胸膛，半截斷劍距離葉楓的咽喉僅隻三分。
    此刻，葉楓隻要挺劍再刺入兩分，便將切斷柳絮飛心髒的主動脈，令他立即斃命。
    這一劍，他並沒有刺出去。
    這一刻，塵埃已然落定，柳絮飛心髒受損，不消片刻，便將停止呼吸。
    葉楓整個人都已經愣住，像中了魔咒般被死死釘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
    ——生死之際，柳絮飛竟以畢生功力硬生生地將自己的長劍震斷，這是為什麼？
    葉楓瞪大了雙眼，目光中充滿了驚疑和不解，顫聲道：“你……你為什麼不避，也不抵擋？反而……”
    柳絮飛慘然一笑，緩緩垂下握著半截斷劍的手，淒然道：“我輸了，棋局走完這最後一步，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葉楓搖頭道：“結局本非如此，如果你的劍未斷，也許……”
    “沒有如果！”柳絮飛搖頭打斷道，“也沒有也許。”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心求死。自從丁香走後，我也已心灰意冷，無意留戀人間。丁香臨終前，我答應過她，絕不與你為難，可是我……終究還是食言了。因為我……心願未了……”
    葉楓張口欲言，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曾經暗暗立誓，有生之年，縱然不惜一死，也要與你一戰。不為丁香，隻為我自己，誓死奪劍隻不過是一個自我欺騙的借口而已。我何嚐不知，即使此劍重回柳生門，柳生門也絕不可能重現昔日聲威，再次書寫傳奇。”
    葉楓沒有說話，黯然歎息。
    “今夜一戰，我終於明白，傳說絕不僅僅隻是一種傳說，”劍八式”的確是天下無敵。天下第一劍，你當之無愧。”
    ——天下無敵能如何？天下第一又如何？換不回丁香，帶不來快樂，我要這些虛名何用？
    葉楓臉色黯然，忍不住仰天長歎。
    柳絮飛目光投向“秋水流韻”，眼神裏驟然閃動著一種複雜的光芒，似是渴望，又似惋惜，喘息著道：“你才是此劍的主人，隻有你，才配擁有它。”
    葉楓淒然一笑，心裏突然莫名其妙的疼痛起來。
    ——如果那個秋天，他和丁香不曾相遇，也許……
    每每想起丁香，他便柔腸寸斷。
    ——可惜，沒有如果，也沒有也許。命運早已注定，這就是江湖人的宿命。
    “雖然丁香從未愛過我，但她畢竟是我的妻子。這一生，我從未做過對不起丁香的事，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你……”葉楓眼神複雜地瞧著那張漸漸蒼白的臉，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同情，還是應該懊悔，跌足長歎道，“你這是何苦？”
    “我也不喜歡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被別人逼著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我……不想做一個傀儡，失去自我，身不由己，受人控製。”
    “什麼傀儡？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是有說不出的苦衷？”
    “試問世間人，誰能沒有一點點小秘密？”柳絮飛沒有回答，慢慢闔上雙眼，喃喃道，“現在，我心願已了，死而無憾。但是……關於”秋水流韻”和那個人的秘密，我決不會說出來。”
    葉楓動容道：“你所說的秘密，是不是……關於殺手樓？那個幕後黑手究竟是什麼人？”
    “我答應過那個人，死都不會說。”柳絮飛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如今我已將死，帶著這個秘密死去，從此以後，不會有人知道……”
    語聲漸漸微弱，弱如蚊蚋低鳴，在蕭蕭風雨中，終不可聞。
    沒有人知道，今夜的雨會在什麼時候停止哭泣，不息的風，卻將帶走柳絮飛的生命和他的秘密，繼續遠行。
    遠行的風，也帶走了葉楓的一聲歎息：人到中年，最無奈的無非是目送著一個個生命逝去，卻無力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