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人間過客 第三章: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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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還情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風秋雨愁煞人!
在這個多情而惱人的季節,微冷的風就像是個長袖善舞的歌者,以虛空作舞台,化絲雨為琴弦,彈奏之間,發出隱隱約約的聲音,無疑是這世間最動聽的音符。
夜色、寒風、微雨;一個人,一把油紙傘,一抹纖瘦的淡青色……仿佛已成為此時此刻最美的風景!
也許,沒有誰會忍心去破壞這種美麗,偏偏……總有一些人不解風情,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
這是一個已有十分醉意的醉漢,左手抱著一個酒壇子攏在懷裏,右手抓著一隻掉色的酒壺,身上竟沒有披戴任何雨具,枯瘦的身子像柳條似的在寒風中搖晃飄蕩,仿佛已經連站都站不穩,邁著蛇一般扭曲的腳步,一路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冒雨而行。
青衣人臉色一如既往地淡漠,連目光都未移動,依然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大千世界,每個人都很忙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理會和關心他人。
片刻之後,兩個人已然拉近了距離,相距不過數步之遙,若是誰都不肯相讓,必然迎麵撞上。
青衣人倏然頓住了腳步,抬腿向後撤了一小步,側著身子,打算先讓醉漢從身旁走過去。
醉漢踏著扭曲的步伐與青衣人擦肩而過,突然喉結滾動,張嘴“呃”地一聲,打了一個酒嗝。
一股刺鼻、嗆人的酒氣,夾雜著一種酸臭的異味,頓時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青衣人倏然屏住了呼吸,輕輕皺起了眉頭,目光忍不住向醉漢瞄去。
醉漢的年紀比青衣人稍大一些,身上一件灰色長袍顯然已經穿了很多年,幾經洗滌,灰白一片,連幾處打過補丁的地方都又破了幾個大大小小的洞。
他那張飽經風霜、幹癟的瘦臉上,沾滿了從頭發上滴落下來的雨水,濕漉漉的,仿佛在水裏浸泡過,剛剛才提出來的一般。
可是他不在乎。一個嗜酒如命的醉鬼,這世上,除了酒,還有什麼值得他在乎的?
青衣人闖蕩江湖已有多年,閱人無數,早已習慣了人間疾苦,看透了世事滄桑。眼前這個醉漢,生活似乎過得比他更不如意,處境更加落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青衣人絕不是個同情心泛濫之人,但在此刻,他還是忍不住對這個醉漢露出了一絲憐憫的神色。
醉漢醉眼朦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黃黑混雜的大板牙。
顯然,他是在和青衣人打招呼。然而,這種打招呼的方式,卻像是一個街頭無賴在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挑釁。
世間醉鬼大都如此吧?這種尋常之事,何須計較?
青衣人心裏暗暗苦笑,轉身邁步向前走去。
“你……別走……”醉漢突然翹著發硬的舌頭大聲喊叫,“回……來,陪我……繼續……喝……”
青衣人沒有回頭,一隻枯瘦如雞爪的手突然從身後搭上了他的右肩,那隻舊酒壺就在他眼前晃動。
青衣人瞳孔陡然收縮,鼻翼翕動,似是聞到了一種異常的氣味。
——酒氣?
——不!那絕不是酒的味道。
——是殺氣,是死亡的氣息。
“噼嚦啪啦”一陣聲響,那隻舊酒壺突然炸裂,無數塊尖銳的錫片猶如煙花般散開,零零碎碎的四處飛濺。
一直以來,江湖中就存在著一種非常古老的行業——刺客。通常,刺客為了完成任務,往往沒有原則與信義可言,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暗殺便是其中最為尋常的一種,簡單而有效。
越是簡單的手段,自然也更容易失手。
醉漢早已計算好了酒壺炸裂的時間,但他絕對預料不到,青衣人身如流星,竟與他幾乎是在同時向右掠出八尺之外。
隻要稍遲一步,青衣人必然被碎裂的舊酒壺炸成麻花臉。
——這醉漢顯然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刺客。
青衣人深吸一口涼氣,冷眼瞧著醉漢,冷笑道:“你不是來請我喝兩杯的,而是特意來殺我的。”
醉漢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耷拉著頭,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青衣人臉色陰鬱,沉聲說道:“男兒立於天地,行事本應光明磊落。你我初次見麵,為何便對我偷襲,痛下殺手?”
醉漢沒有說話,霍然抬頭,目光凜凜,銳利如劍,眼神裏竟然再無半分酒鬼的呆滯和混濁,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你功力深厚,身手敏捷,必然不是尋常之輩。你究竟是什麼人?”青衣人的聲音變得冷如夜雨。
“我是誰?是啊,我是誰呢?”醉漢呲牙一笑,“我早已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這些年來,我居無定所,無親無故,一直與酒相伴,不妨以酒為名,就叫”酒鬼”吧!”
青衣人啞然失笑,無言以對。
飲者常醉於酒,“酒鬼”這個稱呼的確比他原來的名字更能讓別人記住。
“也許,你曾經是個殺伐果斷的江湖高手,但這些年,你顯然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耗費在了杯中物之上,疏於習武,必然荒廢了畢生所學。”青衣人悠悠問道,“以你之見,在當今江湖上,你還能躋身於幾流?又有幾分把握將我置於死地?”
酒鬼默然不語。
江湖上素來臥虎藏龍高手如雲人才輩出,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無論出身於名門正派,還是師從民間高人異士,又有多少人敢妄言自己無敵於天下?
眼前這個氣定神閑之人,看起來高深莫測。剛才趁其不備發起偷襲,尚自失手,如今他已經有了防備,我真的可以將他一擊而斃之嗎?
酒鬼不禁在心中暗自思量。
“我看得出來,你並沒有把握。”青衣人嘴角微揚,勾起一抹帶著譏諷的淺笑,“你明明知道,以你現在的身手,絕對殺不了我,為何偏偏還要前來送死?”
酒鬼沉默良久,緩緩籲出一口長氣,慢悠悠道:“因為我欠了別人一個人情。多年以來,我一直為此耿耿於懷,希望有一天回報於他,可惜一直沒有這個機會。”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是麼?”
“是!”酒鬼沒有否認。
“你有沒有想過,得到這個機會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也許,你將為此付出代價。”
“隻要能還了這個人情,我不惜一切代價。”
“包括你的命?”
酒鬼愕然愣住,默然不語。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從牙縫裏崩出一個字:“對。”
“果然是個亡命之徒。”青衣人苦笑一聲,冷冷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應該出手了?”
酒鬼沒有說話,仰著頭,高高舉起手中的酒壇子就往張大了的嘴裏倒,喉結滾動,“咕嘟”、“咕嘟”幾口,便將酒壇子裏的酒喝掉了大半。混濁的酒水像匹練般注入他口中,竟是點滴不漏。
酒鬼倏地合攏起嘴巴,雙腮膨脹,瞬間高高鼓起,就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癩蛤蟆。“吐”地一聲,一支長及兩尺的水箭突然從他嘴中激射而出,去勢迅急,直擊青衣人的胸膛。
——酒鬼竟將腹中的酒水以內力逼出,凝聚成箭,化為一種殺人利器。功力深厚如斯,簡直駭人聽聞!
青衣人猝不及防,不由得微微一愣。
但生死隻在一瞬間,豈容他多加思索?這一擊勢不可擋,除了躲,別無選擇。
青衣人身形閃動,急切間向左橫飄數尺。
“嗤”地一聲,一道勁風從他身旁飛掠而過,激蕩起他的衣襟,獵獵舞動。餘勁何止千鈞?竟將他的胸膛震得隱隱作痛。
痛楚尚未消失,青衣人身後又傳來“卟”地一聲。那支酒箭竟擊中一丈七尺外的土牆,如擊敗絮,摧枯拉朽般一穿而過,餘勢未歇,又射出數尺,方才散落成花,消失於無形。
青衣人忽覺眼前一陣黯淡,酒鬼已經像一匹惡狼般飛撲過來。
酒鬼滿臉殺氣,麵目猙獰,儼如來自地獄的索命夜叉,十支瘦骨嶙峋的手指就像是十根銳利的毒刺,插向青衣人的麵門和咽喉。
方才那一擊,出其不意,不過是為了擾亂敵人心神,瓦解敵人的防禦;現在這一擊,才是真正的殺招,全力以赴,誌在必得。
這一次,青衣人沒有閃避。
他隻做了一件事。
——拔劍!
劍在傘中。
——傘中劍!
後發,卻先至。
青衣人出手實在太快,快若驚鴻一瞥,快到絕非肉眼可見。
酒鬼甚至不敢確定他的劍是否曾經出鞘過,隻覺心口一涼,猶如被蚊蟲輕輕叮咬了一口,全身力氣頓時煙消雲散,身子像爛泥般軟綿綿地癱倒在地。
這一劍,竟不差毫厘地刺入了他的心髒,準確地切斷了他的主動脈。傘中劍劍刃薄而鋒利,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口,也僅僅隻有一寸大小而已!
殷紅色的血,慢慢地從窄小的傷口滲透出來。恍惚之間,酒鬼仿佛看見,死神正在迅速向他靠近。
他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睜大了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瞪視著青衣人,說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
青衣人喟然一歎,悠悠道:“你既將死,又何必知道我是誰?”
“我這一生,過得渾渾噩噩身不由己,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豈非死不瞑目?”
青衣人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我叫葉楓。楓葉的葉,楓葉的楓。”
酒鬼瞳孔倏然擴張放大,一臉詫異之色:“葉楓……你是秋公子……”
他口中喃喃數語,突然縱聲大笑道:“好!好!好!我糊裏糊塗的在人間苟活了數十年,能死在天下第一劍客秋公子的劍下,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榮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聲音未歇,氣息驟然斷絕!
葉楓瞧著酒鬼的屍體,目光閃動,臉上飛掠過一絲複雜之色。
三年……至少已經超過三年,他再也沒有拔出過這把劍,更沒有殺過一個人。時隔多年,他拔劍的動作依然很完美,出劍的速度也更快。遺憾的是,刺擊的方位已經失去了以往的精準。
——劍一出鞘,本該把敵人一擊即斃,本不該讓他多承受片刻的痛苦。
長夜漫漫,雨巷深深。
也許,殺戮才剛剛開始,酒鬼隻是今晚第一個死在他劍下的人。詭秘的下一刻,將增添多少個亡魂?
葉楓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舉步走進巷子深處。
前方吉凶難測,生死亦不可知。從踏入這座小城的第一步開始,他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
既然無路可退,又何必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