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越發深了，雪也越發大，永寧塔上已經堆積出了一層白色，映在滿地燈火裏，宛若神仙境。站在最高七層的塔頂俯瞰著整個平城一圈，停在平成宮的方向。四四方方的平成宮牆上，依次點燃的篝火，顯現出一個大大的口字，操場城東西、南北兩道交叉的十字街又將平成宮分隔成一個大大的田字。
    母子倆被這壯觀驚到，心潮澎湃，直到各自平複下來，柳絮飛先言道：“我反複思量過，還是聽從你，留在平城。原籍的田產早就由族人占有，百餘年想必都以為是自己的了，我們落魄而去索要，難免遭憎恨，不相容事小，謀產害命事大。回南朝你也是依附親戚，在平城還是依附族人，都是一樣的，往後的路靠你自己去拚去搶，自然是平城與你為宜。”
    步六孤安保指著平成宮，說道：“河山如此壯闊，宮廷這般威嚴，我生在茲，長在茲，何處討不來富貴功名。祖先們不也是部落大人，在眾多拓跋子弟中選擇了追隨道武皇帝，掙下這份功名爵位。祖先們可，安保為何不可，我即不依附親戚亦不依附族人，我步六孤安保要自己掙功名爵位。”
    柳絮飛：“我們河東柳氏數百年郡望之族，禮義仁智信忠孝勇恭廉都是做給世人看的樣子，討好天下，邀買人心。士族大戶立足天地，靠得是恩怨分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方才能夠無人敢欺。我兒生於鍾鳴鼎食之家，本不需要自己步入叢林弱肉強食，天命不祐你，母親也不攔你，隻是教導你少走彎路。”
    “帝後分庭抗禮多年，眾臣要麼效忠太和殿，要麼在罅隙中左右逢源，左右逢源之人都是太和殿與官家要攏絡的，你爺爺與你爹爹都是，你不是，你還不夠分量。”
    “早年死心塌地跟著先帝的大多在先帝去後，俱莫名其妙歿了，大司馬、大將軍吐萬安國、神部尚書達奚檦、老京兆王拓跋子推，官家的外祖父南郡王李惠最慘，滿門被滅。眼下看似帝權已穩，實則尚有許多隱憂，而我們隻能選官家，因為與太和殿的仇怨已然結下便不能回頭。”
    “即使你滿心巴結馮氏兄妹，被不被結納是一碼事，如何投靠又是另一碼事，縱使這兩樁都齊備，我們也不能站到太和殿那邊。因而追隨陛下是我兒唯一的出路，事君當以忠勇，你可有貞良死節的領悟？”
    步六孤安保沉吟片刻，“兒子可以做到。”
    柳淑人拂了拂兒子被風吹起的鬢角，溫言以道：“盺之雖尚主卻隻領了個六品禮部通直郞，與盧道裕五品的員外散騎常侍差了一個品階，馮誕的三品侍中差了四個品階，說明公道自在人心，太和殿與隴西李氏也不得不顧忌一二。”
    “校事府雖起家低，離陛下卻近，拓跋遙是官家心腹，他若要你，必得官家允可。即開拓事業，當拋開往日公子哥兒的心性，就低俯小從矮處做起。”
    “母親金玉良言，安保都記下了。”
    柳絮飛：“你自去城裏租賃，帶著賈勒一人足矣，我就暫時寄居在此，留意別的寺院，如有合適的，就搬。”
    步六孤安保：“母親的妝奩雖不豐厚，買處宅子還是綽綽有餘，可在南城內二街尋一處小宅院，便宜的，我早晚也好問安相見。”
    柳絮飛道：“話雖如此，但是母親希望能夠住上你買的宅院，用你的才能而不是父祖的蔭襲掙來的。”步六孤安保像個孩子似的點點頭。
    柳淑人接著說道：“我們河東柳氏一半遷去南朝，一半留在原籍，受崔浩牽連五族姻親中，最慘得是太原郭氏，其次便是範陽盧氏與我們河東柳氏。族人凋零無幾，還是有些老親可聯絡，安定梁氏就是其一，隻是他們如今並不在平城，母親打算春暖花開路好走時，去一趟安定聯絡舊友故朋，尋一門親事給你，好好過起來。如若母親能再尋一職，那便千好萬好了，隻是如今宮中久不召辟內官。”
    步六孤安保：“母親，恕兒子不孝了，若不能尚公主，我今生今世誰都不娶，拓跋潯原本是我的，爵位原本也是我的，家產一半也是我的，我要一起搶回來。”
    柳淑人望著滿天的雪花，再俯瞰城郭，心中倒吸一口冷氣，寒徹心胸。
    步六孤安保抬頭望天，低首含淚，對著雪夜時而狼嘯，時而猿啼，時而大哭。
    平城的雪夜除夕，萬戶千家的燭火通明，蒼穹漆黑無垠稀稀星光，夜與不夜間，景致美麗的驚心動魄，毅然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