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末，江上。
    晏璃撐著頭坐在甲板上，放空地望向前方，指尖時不時在空中繞圈，一片平靜的水麵下，水鬼帶著船隻向前穿行。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也沒轉頭，隻問了一句：
    “都處理好了？”
    沈蒼肆處理完了船上的屍體，轉了轉脖子，隨口應了一聲。
    “那胖子沒再說什麼嗎？”
    “沒有。”
    早在晏璃招魂時，胖子就嚇得昏過去，後來沈蒼肆又把人弄醒了一次，看能不能再套點話出來，想不到這夥人行事確實謹慎，他問不出什麼線索，又嫌麻煩，索性把胖子打暈後丟進儲物空間裏。
    沈蒼肆靠著門，趁心緒冷靜下來，嚐試將已知的信息串聯起來。
    假設是師尊的人以及疑似同伴的家夥做起了人口販賣的生意，打算加入禿子，把貨賣到鬼市。中途禿子反水，兩敗俱傷，船上的孩子也盡數失蹤。
    但這隻是胖子的一麵之詞，從他看到的現場來看，比起說是自相殘殺，更像是一個人單方麵的虐殺。
    所以，要麼那兩人一開始的目標就不是跟著禿子一起行動，甚至連這場狗咬狗的戲碼都可能是他們有意策劃的，要麼他們中途看到了什麼，改變了主意。
    所有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批貨到底是什麼？它們被運到了哪裏？
    在黑市販賣的人口，尤其是年輕孩子，無非是賣給人作奴隸、或泄欲工具、或修士獻道的祭品、或者是髒器交易……
    無論是哪種原因，它們都有一個共性，也算是在鬼市做這類生意的一條潛規則吧。
    為了保證貨源的穩定性，往往上下線之間會相對固定。
    沈蒼肆不認為他們選擇禿子是巧合，而從禿子的表現來看，他不止一次來過這片鬼市做這類生意。甚至可能已經有了穩定的需方。
    他剛才重新搜了一遍那些屍體的身，確實在禿子的身上發現了一些線索。
    禿子的右下腹部有一個非常小的蝴蝶紋身。
    可能是隸屬於同一個組織。
    所以，即使那兩人並沒有帶著貨進入鬼市，那地方也應該會有線索……
    沈蒼肆捏了捏眉心，雖然想了那麼多，他的腦子還是停不下來。
    如果他猜錯了怎麼辦……
    他還能抓住什麼？
    沈蒼肆手一頓，歪頭，俯視著晏璃。
    他的話自己能信多少呢……
    晏璃能感到背後一股沉默的視線灼熱得要把他打穿，就在晏璃以為他沈蒼肆不會出聲時，男人說話了。
    “你和我的師尊，有什麼關係？”
    晏璃睫毛動了動，這是第一次，沈蒼肆主動問起自己的過去。
    “為什麼問這個？”
    “既然要合作，總得拿出誠意。”
    沈蒼肆原話奉還。
    這話倒也沒錯，不過……
    師尊……
    還是這個稱呼……
    晏璃很不解，段宗橫都對他做出那些事了，這個人為什麼還能敬他為師尊，莫名的，他生出了幾分薄怒，語氣幽幽。
    “和你一樣，被他背叛了而已。”
    沈蒼肆噎住，嘴角抽了抽。
    這人故意的吧，和晏璃待久了，沈蒼肆也摸清了些他惡劣的性子，這會兒也是一點氣不想受。
    “別把我和一個要奪舍別人身體才能苟活的孤魂也鬼相提並論。”
    這話隻是想詐一詐晏璃，沒想到他卻直接承認了。
    晏璃：“是啊，可現在不僅你的命要靠這隻孤魂野鬼吊著，你還得和他合作。”
    晏璃不知道怎麼了，今日就是想刺一刺沈蒼肆，轉頭，嫣然一笑。
    這笑怎麼看怎麼滲人。
    “說起來我變成孤魂野鬼還有你師尊的一份功勞呢。
    他想拿我做籌碼，競爭掌門，事成之後卻背叛了我。”
    沈蒼肆睨了一眼：“那能說明什麼？說不定是你搬弄是非，把過錯推倒師尊身上。”
    晏璃臉上僅剩的一點假笑都消失了。
    就那麼相信段宗橫？
    “我認識他的時候你還沒進入玄天吧。”
    “就這麼相信你的好師尊？”
    “他為了當掌門耍的手段，你或許想都不會想吧……”
    一連逼問下來，看著沈蒼肆絲毫不為所動的樣子，晏璃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仔細觀察，青年就這麼抱臂從容地聽著這些話，發絲輕揚，嘴角勾起。
    晏璃愣住，反應了一會兒。
    原來如此。
    被擺了一道啊……
    晏璃掩飾地放鬆著緊繃的身體，順勢也靠在了門上，用慣常的漫不經心道：“猜到我是誰了？”
    “沒準你再多說點我就知道了。”
    沈蒼肆見被拆穿，無所謂地聳聳肩，話裏話外還刺了一刀。
    晏璃還是不甘心。
    “你不會被影響嗎？對於你的師尊，我可以負責地說，他絕不是你想象中那樣。”
    “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會自己找到答案的。”
    黑夜裏，沈蒼肆的眼睛一如既往地亮。
    晏璃覺得自己又被刺了一下，偏頭，單薄的裙擺上留了幾道皺痕。
    水鬼的障慢慢消散，船漸漸行到了開闊的淺灘中央。
    漣漪將他的倒影攪亂。
    有點嫉妒……
    如果以前，也有人這麼信任他的話……
    “差不多到子夜了，你知道怎麼進鬼市了嗎？”
    鬼市總是隨機出現於子時，能否遇到並平安進出全憑機緣。
    沒人知道它最初是怎麼建立的，隻知道當它壯大時，已是三界之人要做些黑色買賣時首先考慮到的場所，同時也是妖魔鬼怪在人間棲身的聚集場所之一，如今更是被一些大魔大怪統領。
    進去的路就更難找了。
    對於鬼市，晏璃記憶裏了解的畢竟與現在有出入，所以問問沈蒼肆的想法，不過更多的，隻是想把話題岔開而已。
    “差不多吧。”
    萬鬼淵靠近鬼門，是鬼魂來往的樞紐，連接了眾鬼蜮，包括鬼市，和老陌遊曆那幾年，沈蒼肆也懂了不少。
    他利索地換好衣服，又把同樣的衣服扔給晏璃，示意他穿上。
    無一例外，都是從屍體上扒下來的。
    晏璃輕輕碰了碰那件衣服的衣角，雖然用過了清潔術法，但還是一股讓人作嘔的味道。
    晏璃：“你想直接裝作人販子進去？”他眉頭緊鎖，“這樣會不會太明顯了，不怕打草驚蛇嗎？”
    沈蒼肆：“鬼市很大，一般會在入門處設引路人，負責根據交易者自身的條件和交易貨物為其選擇合適的路線，比起大海撈針，這樣找到他們上線的概率更大。”
    “即使這樣，也不能確定就一定把我們會投到對應的集市吧。”
    “那個禿子和船長都是熟手，既然敢做出劫船奪貨的舉動，那麼至少，這條船不止來過一次，他們大抵對這裏很了解，而為了保證貨源穩定，上下線之間也會保持一個相對穩定的選擇，這個引路人可能熟悉他們。”
    “那人呢？我們不能保證這隻船上發生的事情不會被發現，到時候我們的身份也會被懷疑。”
    “禿子每次組局的人都不一樣，那些屍體已經處理幹淨了，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發現了又如何，劫船奪貨，在這種地方，不是很常見嗎？”
    還沒等晏璃再找到漏洞，沈蒼肆直接堵住了他。
    “不過，不合理的地方確實有一個。”
    晏璃看向他。
    “缺個人質。”
    沈蒼肆撿起地上孤零零的衣服，放在掌心，一把火燒盡，像是從未打算讓晏璃穿上一樣。
    “你嫌衣服髒的話，做我的人質吧。”
    沈蒼肆眼尾勾起，眼下的臥蠶像淡淡的月牙，目光炯炯有神，笑起來時露出了一側的虎牙。
    狡黠地像隻捉弄成功的狐狸。
    我的、
    人質？
    雖然晏璃很想反駁他，自己並非不願意換衣服，但又覺得這樣的解釋太過幼稚也沒有必要，也多多少少知道沈蒼肆這麼做就是想惡心自己一下，可能是為了報複剛剛對段宗橫的出言不遜……
    但或許是那個笑太晃眼了，再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被綁在了艙室裏，雙眼被黑布蒙上。
    居然答應這麼離譜的要求，自己是被那個笑蠱惑了嗎……
    四周萬籟俱寂，加上視覺被封閉，晏璃的聽覺就變得格外敏銳，對於水聲裏細小的動靜也能及時捕捉到。
    沈蒼肆出聲提醒：“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