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洞房花燭夜，於鍾眠而言，是久別重逢的歡喜，於宮長玥而言，卻是莫名其妙的初見。
    宮長玥被鍾眠如水般溫和的目光看的心悸，不經意間望進那雙沉靜清透的眼眸，宮長玥有一瞬間恍惚。
    這雙眼睛裏的內容太過複雜，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小到大，他隻在一個人的眼睛裏同時看到過初入人世的單純和曆經世事的滄桑。
    那人便是明月。
    小姑娘俏麗的眉眼似乎與眼前的女子重合，心裏有一道聲音不停的催促，快問她，問清楚她究竟是誰，否則抱憾終生。
    又有一道聲音不停的發出警告，人有相似，更何況一個擺在明麵上的細作，極有可能是專門替他準備的，性格樣貌自然會契合他心中所念，絕不能輕敵。
    宮長玥費了好大功夫才從夢魘中掙脫，看向鍾眠的眸光帶上了一絲不悅，他不喜歡超出掌控的存在，那會讓他沒有安全感。
    兒時的他並非如此，彼時的他會將後背交給一個初次謀麵的小姑娘，如今卻不能。
    八年戰場生涯，終究讓他如履薄冰，宛如驚弓之鳥，不敢再輕易相信他人，有時候連最親近的人都會下意識防備，更何況眼前之人。
    燭火照映下，一身紅衣的女子麵若桃李，一雙完美的桃花眼澄澈明亮，尾端帶紅，妖冶又清澈，極為矛盾。
    女子的瞳仁漆黑，撒著細碎的星光，似是無盡星河，滿頭青絲以鳳冠束起，金色珠簾垂落兩頰，襯的容色如玉，肌膚如雪。
    眼前之人美的不似凡人，似玉樹堆雪，熠熠生輝，似彼岸花開，灼灼如華，然而麵容雖然完美，身形卻有些清瘦，可也正因如此，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氣質。
    很美！也很魅！好一副禍國殃民的絕色容顏。
    宮長玥的心髒也漏跳了一拍，胸膛劇烈鳴響，振聾發聵，宮長玥承認，他從未見過容貌能與眼前女子比肩之人，可那又如何。
    世間紅顏大多薄命，眼前之人又會落得什麼下場呢？
    宮長玥收斂思緒，雙手負後，勾了勾唇角，開口道：“可看夠了？不知王妃對本王這張臉可還滿意？”
    對於自己的皮囊，宮長玥是很有自信的，那些口口聲聲愛慕他的女子有多少是因為這副皮囊，他心知肚明。
    表妹是，上官雲萱亦是，蕭玉涵又何嚐不是，除了他的這副皮囊，無非就是他的身份和潔身自好的名聲罷了。
    不過，宮長玥倒是不覺得眼前的女子會被他這副皮囊左右，畢竟她自己就擁有舉世無雙的容貌。
    再次對上鍾眠的視線，宮長玥仍然恍惚了片刻，這雙眼睛實在太像明月了，可他記得清楚，明月生著一雙圓圓的貓兒眼，並非桃花眼。
    七八歲的小姑娘即便成長至十五歲，眼睛的形狀至多略微改變，不可能相差這麼大。
    鍾眠的心神盡數落在宮長玥身上，一時間沒有回應。
    宮長玥眉心緊擰，再度開口，“王妃莫非瞧不上本王這張臉？”
    鍾眠終於被宮長玥冷漠的語氣喚回了神，瞧見對方眼中的不喜，鍾眠垂下眼眸，收回了紛亂的思緒，一時無言。
    他的聲音變了，不似少年時清朗，低沉溫潤，又冷若冰霜，透著不容親近的意味，一如他們之間的距離，橫亙著不見底的深淵，沒有半分新婚夫妻之間的親近。
    即便如此，鍾眠依舊感激上蒼，讓她如願。
    突如其來的相遇太過巧合，太過虛幻，鍾眠自詡波瀾不驚，眼下卻不可避免生出幾分惶恐。
    不知這場重逢是否會和八年前的相遇一樣短暫，短暫到可以被時間忽略，最後隻有她一人銘記於心，將那一點點回憶不斷軟化凝固，成為內心最深刻的懷念。
    按照顧家的典籍記載，寒冰心魄的再次爆發應該就在這一兩年間，如此算來她至少還有一年可以遠遠陪著他。
    即便隻是的住在同一個王府，彼此不見，形同陌路，鍾眠也知足了。
    說她癡愚也罷，自我感動也罷，鍾眠都接受。
    宮長玥可是這世上第一個對她釋放善意的人啊。
    他那麼溫柔，是她此生結識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必將此生不忘，終生相護。
    對上宮長玥冷淡的眼眸，鍾眠壓下萬千思緒，平靜道：“王爺天人之姿，任何人見了都會心生歡喜，我亦是俗人，自然不能免俗。”
    鍾眠的聲音十分特別，如同山澗流淌的清泉，清靈悅耳，潺潺流入心間。
    宮長玥不由自主動了動耳尖，淡淡道：“哦？既然如此，王妃為何不敢直視本王？”
    “並無不敢，王爺看錯了。”鍾眠抬眸，直視宮長玥的雙眼，語氣篤定。
    她不是不敢看他，隻是擔心隱藏不住情緒。
    “並無麼？”宮長玥看著鍾眠沉靜的雙眸，心中複雜，單憑這雙眼睛，他便有些不忍把她關在這靜瀾院裏。
    這雙眼睛裏的內容實在是像極了他初遇明月時小姑娘那雙盛滿繁星的眸子，不世俗，不世故，卻又能透徹人心。
    “嗯，並無，王爺龍章鳳姿，見者心折，我隻是怕不小心冒犯了。”鍾眠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恭維的話，眸光平靜，無波無瀾。
    她是一個時日無多的將死之人，既不能陪眼前人走到生命盡頭，也不能替他分憂解難，何必道出過往之事徒增煩惱。
    更何況，即便她道出實情，宮長玥也不會信，因為她早就變了模樣，連自己瞧著都很陌生。
    他們一個是擎雲的定遠王，一個是鳳羽的和親公主，從一開始便站在蹺板的兩端，重量不同，永遠無法達到平衡。
    “我？”宮長玥輕嗤。
    不知為何，看著鍾眠平靜無波的眼眸，宮長玥有些不快，竟然幼稚的挑剔起了她話語裏的毛病。
    “嗯？我怎麼？”鍾眠不解。
    瞧著她這副呆愣模樣，宮長玥莫名有些愉悅，眼尾微微上揚，慢悠悠道：“王妃怕是糊塗了，既然已經嫁給本王，便是本王的王妃，如何自稱不用本王教你吧？”
    “自稱？我…”鍾眠微微一頓，隨即眨了下眼，低眸輕輕一笑，再度抬眼時已然乖巧改口，道：“臣妾，知曉。”
    這樣耍小孩子脾氣的宮長玥她還是第一次見，頗覺新奇，想必日後定會了解他的更多麵。
    宮長玥若是知道鍾眠如此看他，不知會作何感想，見她識趣，有些意興闌珊道：“如此甚好。”
    鍾眠隻笑著看他，毫不反駁。
    一時無話，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