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明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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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宮長玥和小姑娘聊了許多,具體說了什麼,宮長玥記不清了,但有些內容卻刻骨銘心,非但沒有忘卻,反而隨著時間的沉澱越發清晰。
處理好傷口後,宮長玥一邊啃小姑娘找來的野果,一邊問了她許多問題,譬如家住何處,今年幾歲,為何獨自一人出現在荒山野嶺,如何驅散的蛇群,如何替他解的蛇毒。
小姑娘坐在樹樁上,仰望著夜空,眸光清亮而沉靜。
聽到宮長玥的一連串問題,小姑娘撐著下巴,眉目帶笑,耐心的一一回答。
據小姑娘所述,她是靈墟城一戶富貴人家的小丫鬟,今年七歲,自有記憶起便在主家做事,今日恰逢主家有大喜事,準許她外出玩樂,便一個人跑了出來。
困在府裏久了,瘋玩起來多少有些收不住,一不小心就跑到了林子裏,碰巧聽見了呼救聲,便過來瞧了一眼,發現了被困蛇窟的宮長玥,順手救了他,至於驅散蛇群的那首曲子,乃是主家傳授的秘技,專門對付蛇的。
話至此處,小姑娘抿唇笑道:“第一次吹奏,還不太熟練,吹錯了好幾個調子,不好聽吧。”
宮長玥卻不讚同的搖了搖頭,“很好聽,空靈悠遠,餘韻悠長。”
回憶至此,宮長玥冷峻的麵容柔和下來,那首曲子的確很好聽,這些年每次煩悶之時,他都會吹奏幾遍,心情便會格外寧靜。
少年宮長玥是個固執性子,直看的小姑娘承認自己吹得好聽,方才罷休。
至於蛇毒,小姑娘笑**的歪了歪頭,狡黠道:“你沒中毒啊,那些蛇是無毒的。”
騙人。
宮長玥無奈一笑,明知小姑娘避重就輕,略去了許多他真正想知道的,卻沒有辦法追問,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既是難言之隱,便無法追問,更不該追問。
至於蛇是否有毒,二人皆心中了然,卻都未言明,那一刻宮長玥體會到了心有靈犀的玄妙。
小姑娘來自靈墟城這一點宮長玥並不意外,畢竟離這片林子最近的就是靈墟城,七歲的小孩子跑不了多遠。
靈墟城是傳說中的聖城,小姑娘既然來自靈墟城,那她身上的某些詭異之處,便也能解釋的通了。
宮長玥對靈墟城很好奇,但見小姑娘諱莫如深的模樣,識趣的沒有多問。
他們隻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因為這場機緣巧合的相遇,才有了交集,交淺無法言深,言深隻會讓人為難。
於是宮長玥轉移了話題,問道:“你一個人出來,家裏人不擔心嗎?”
小姑娘回頭看他,依然笑著,貓兒般通透的眼眸裏卻滿是迷茫,“家裏人?”
“對啊,你這麼小,以後不要一個人跑到這麼荒僻的地方了,很危險。”宮長玥道。
小姑娘念叨了兩遍“家裏人”這三個字,迎上宮長玥不解的目光,坦然道:“我並無家人,不會有人擔心的。如果擔心就是家人的話,你是第一個。”
後麵這句小姑娘是以玩笑的口吻說出來的,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
宮長玥怔在原地,說不出一個字,看著小姑娘幹淨透徹的眼睛,莫名有些難過。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小姑娘搖搖頭,“有什麼好道歉的,世間無父無母之人不止我一個,能平安長大就好。”
宮長玥無言以對,是啊,近些年戰亂不止,流離失所者不知凡幾,孤寡老幼數不勝數,能平安長大已是許多孩童求不得的圓滿。
可宮長玥就是難過,小小年紀便活成了大人模樣,過往艱辛不言而喻。
火堆噼裏啪啦的燃燒著,小姑娘環抱著自己的膝蓋仰望夜空,沉默良久,如玉如雪的小臉上始終帶著淺淡的笑意,一如她這個人,明明過往皆苦,卻令人如沐春風。
宮長玥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白玉般的圓月高懸天際,散發著瑩瑩清暉,照亮所有寂靜,耳畔是潺潺溪流,夜風清涼,送來淡淡的草木香氣。
“月亮真圓。”小姑娘道。
“嗯,既望之日,最是圓滿。”宮長玥回應。
風撩拂起一大一小的發絲,絲絲縷縷纏繞在一起,月色將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長,涇渭分明又彼此相依。
宮長玥覺得坐在他身邊的不是一個小姑娘,而是一個比他年長許多的隱士,沉靜,孤遠,豁朗,無塵,她的眼睛那麼幹淨透亮,仿佛從未沾惹過塵埃,同時卻又盛滿滄桑,仿佛曆遍了紅塵俗世,矛盾而又神秘。
小姑娘仰望著那輪圓月,宮長玥則在一旁靜靜地端詳著她,二人就這樣靜坐良久,仿佛時間都已經凝固。
過了許久,小姑娘忽然回眸,對上宮長玥專注的視線,眉眼彎彎道:“不如我叫明月吧,你是夜月,我是明月,都是月亮,都能照亮黑夜,怎麼樣?”
宮長玥再度怔愣,而後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中重重點頭,沒有再去解釋夜玥的“玥”不是明月的“月”,因為在那一刻,宮長玥決定自己在明月麵前就叫夜月。
得到了認同,小姑娘的眼角眉梢盡是暖融融的笑意,仿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是件多麼了不起的事,那般歡喜,那般滿足。
明月的笑容驅散了宮長玥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讓他相信這世間不僅有勾心鬥角、陰謀算計,還有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就能得到的簡單和快樂。
喚做夜月又有何妨,一個名字罷了,能給他人帶來歡喜,無所謂究竟是哪個字,無所謂原本是何意。
明月笑開的那一刻,宮長玥忽然對那些殺手生出了幾分感激,是他們讓他遇見了這樣一個皎月般的小姑娘,在他心底留下了一片無垢之地。
直至數年之後的今日,這片淨土依然支撐著宮長玥堅定向前,不懼任何陰霾晦暗。
夜晚本該很漫長,可與明月相識的這一夜卻格外短暫,少年夜月和隻是個小孩子的明月靠在一起,賞了一夜月亮,說了一夜的廢話。
誰也沒有告訴彼此真實的身份和來曆,誰也沒有留下可以再見到彼此的時間和地點。
天色將明,晨光熹微,光影散落在林間,細細碎碎,溫暖柔和。
宮長玥的大手牽著明月的小手在山林裏穿梭了許久,終於抵達了林子邊緣,宮長玥並沒有告訴明月他著急趕路,自私的想讓她陪他慢慢走一程。
路終究是有盡頭的,宮長玥停下腳步,看著明月稚嫩的小臉,滿心酸澀,此一別,不知前路,不做許諾,不問何時重逢,不言後會有期。
宮長玥蹲下身,將脖子上佩戴的鎖心玉扯了下來,係在了明月頸間。
明月摸了摸還帶著體溫的玉佩,抬眸看他,沒有不舍,隻有祝願。
揉了揉小姑娘有些淩亂的發絲,宮長玥道:“這是信物,你以後要一直戴著,隻要見到這枚玉佩,我就能認出你。”
“好。”明月應下。
宮長玥咽下眸底的酸澀,笑著道:“明月,你要好好長大,平安長大。”
明月握著玉佩,彎著眼睛笑了起來,臉頰上的梨渦清晰可見,剔透的貓兒眼望進宮長玥深邃的鳳眸裏,鄭重道:“放心吧,我會保護好自己的,也會保護好信物。”
“嗯。”宮長玥沒忍住,捏了捏明月軟嫩白皙的臉頰,在小姑娘皺緊眉頭之前鬆開手,站起身,不舍卻堅定道:“我走了。”
信物為證,明月,願我們還有再見之日。
“好,一路平安,保重。”明月笑著祝福。
“嗯。”宮長玥點頭,鼻尖微微發酸。
翻身上了等在道旁的馬匹,宮長玥一揮馬鞭,馬兒嘶鳴一聲,載著他揚塵而去。
就這麼匆匆告了別,這一別,便是許多年。
宮長玥與明月的相遇倉促而短暫,分離卻鄭重而漫長。
靈墟城在他們告別的那天夜裏化作了一片火海,城主府顧氏一族滿門被屠,城中百姓死傷無數。
活著的人四散奔逃,死去的人堆積成山,一夜之間,靈墟城成為了繼崮元之後的又一座空城,亂世不休,煉獄不絕。
回到朔陽的那一日,宮長玥便得知了靈墟城覆亡之事,登時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他無法去尋覓明月的蹤跡,亦難以確定其安危,甚至無暇顧及靈墟城覆滅一事,因為他的父皇還未等他回到朔陽便溘然長逝,母後也揮劍自刎在了父皇床前。
宮長玥千裏奔襲,灰塵仆仆的歸家,看到的卻是兩具冷冰冰的屍體。
崩潰隻在頃刻之間,宮長玥從未想過上蒼會如此殘忍的對待他。
父皇母後的逝去,明月的生死不明,沉甸甸的壓在少年人脆弱的肩頭,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就像一場噩夢,逼迫著宮長玥迅速蛻變成長。
成長固然能讓人堅韌,但已經種下的噩夢,卻是再難驅除。
自那之後,宮長玥每夜都會做同一個夢,夢裏一片屍山血海,他在乎的人一個接一個倒在他麵前,他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束手無策,無能為力,每次驚醒,都會心痛如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