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安亭涼夢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1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君臣之禮,國之根本。臣會守好本分,決不越矩半分。”龍形寶座下,垂順銀發的男人沉沉爾雅的聲音回響在金燦的大殿之上。
    清啊,會不會撒謊?
    我總是期盼著那天,他可以撒一次謊,撒對於他在父皇麵前對我起誓的那句話的謊。讓我知道他並不是個完美得出奇的人,證明他能為我做一個不完美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完美了。還是孩童的我愛坐在屋頂。看著屋簷下那黃藤藤的宮殿,龍形的簷角,一個個表情猙獰威嚴;大大小小的房屋,一層層把人包圍,阻擋窺竊外麵的世界的眼。啊,多像個無底洞,一切都會有人來填補,無論我是個怎麼樣的人都無所謂,自然有人會幫我收拾一切:穿衣、洗臉、擺筷、陪我賞園,甚至有才的人還能為我分擔國事。而作為一個皇子,隻要聽命行事即可,這就是打從我出生那一刻起所過的生活——幸福,值得慶幸,很滿足,生活優越的甚至不用擔心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我天生就是咬著金湯匙的家夥,沒有必要的煩惱……可是,有時候,又突然覺得沒命的空虛,一切都有人打理的日子,好像個傀儡,好像個很醜的東西霸占著空洞的身子,爭著空洞的眼珠子,動著空無大腦的腦子,渾身空得能不知道——怎麼走路、怎麼動。
    而遠處亭子裏在紗幔的遮掩下仿佛糾纏的兩人的影子,那麼親密纏綿,仿佛即使是誰無端消失了,也不會驚起亭子裏的一點波動。
    那個人,他絕對不會為我撒一次謊。沒有人會真的為我做什麼,一切隻是礙於權威、礙於命令,鞭笞下的唯唯諾諾,所以獲得越多,越覺得少得可憐——沒有比這更讓人覺得自己沒用了。
    有的達官貴族的少爺,也嬌生慣養,倚仗自己的爹娘胡作非為,把自己搞得修養全無;有的人,天生賤命、尖牙利嘴,於是跟著那些顯赫身份的小鬼們狐假虎威,為他們出謀劃策,專做些令人唾棄的勾當。這些,殷清玉,打小以來,多多少少聽到一些,看到一些,可惜,他不是他們的一份子,他的煩惱,有些少爺們根本想也沒想過……他這樣不愛隨大流,是會吃虧的。可不,他的這些煩惱,整日積極地在那沒用的腦子裏運轉著,而他之所以沒成為那些人的典範,也全靠這些沒用的煩惱支撐著,這些想法總是沒人聽、沒人管、沒人知道,久而久之,他成了個任性的人,因為他已經把這些有用的沒用的,都視為了自己的一部分,如果誰看到了,那是要命的。
    絕對。
    沒錯。
    清玉的娘親有一天,用比清玉更加無奈被囚禁下的孤寂眼神窺視到了清玉的這些世界,所以沒多久,皇後就死了。清玉想這是必然的吧。
    因為就連他也隨之而死了……真正的他。
    ……
    長大……長大……意思是拋棄過去那個孩童時候的自己嗎。還是什麼……
    如絲綢般烏瑩的長發披肩的殷清玉,即將過成年之禮而呈現出清秀與幼雛雙麵的氣息,此時,在殷墟不算豪華卻十分精致的皇宮裏,在宮中的最深處,遇見了一個同樣長發過肩的身影,隻是身材縮小了一些,那是誰,他不免疑惑,走上前去,待那個孩子聽到動靜,探究地慢慢轉過身來……
    呼吸有那麼一瞬間就停止了……這是殷清玉頭一次與兒時大約8、9歲的自己,相遇。非常相像,特別眼睛,大大的雙眼皮下明亮閃耀,除了眼神,那麼冰冷,還有些迷茫,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賭氣。
    讓人一目了然,殷墟唯一的皇子,太子殿下,孩童時候的殷清玉,看起來像個打從心底就與他人格格不入的怪胎,這個他自己早就知道了:我最愛的是自己。他的眼神這麼告訴長大了的清玉。
    清玉突然有點不敢直視,便避開了……於是畫麵裏隻剩下了一個身穿精貴綢衣的小男孩,臉白眼明,氣色紅潤長得格外秀麗,宛若住在貝殼裏的珍珠,令人挪不開視線。
    男孩緩緩踱步,不急不緩地走進一座宮殿,那是他的太子宮殿。宮殿裏任何東西都可以是他的,哪怕宮殿裏的人,現實點——就是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殿下的鬼。走入裝扮精心、浮華的內室,盡管裏麵的每一事物都那麼爭奇鬥豔、令人賞心悅目,男孩的臉上卻依然波瀾不驚,看不出個情緒。直到內室裏走來幾名宮女,男孩的神情才稍稍緩和了下來,眼神,卻更涼了……哇涼哇涼的。
    那是個多麼容易妒忌別人的孩子啊。
    每天無所事事,一天下來就必須照好幾十次的鏡子,對著銅鏡裏的那個連自己都看不大懂卻又最熟悉的那位,微笑,打招呼,自戀著。其實,不過是個連嫉妒自己也不放過的人啊。
    8、9歲,正惹人疼的模樣,總是聳著臉,愛憋著嘴、赤腳在房裏走,像誰欺負了自己似的。他這粉嘟嘟的女娃子模樣,清秀小巧,該是多麼討喜的。僅有一麵之緣的權貴婦孺們,都忍不住上前逗逗他,然而礙於其尊貴的身份,真敢惹他的,真沒幾個。何況,那個孩子,有些時候安靜得過了頭,愛理不理的樣子,那雙怎麼樣都無所謂的水靈靈的眼珠,這份高高在上的距離感,無形中讓其他人自行慚愧,張口結舌下,不免讚歎他的太子氣概,暗地裏卻又覺得似乎太過拿嬌,總是讓他們尷尬收場。
    久而久之,這樣失去了屬於孩童天真爛漫的色彩,讓人膽怯壓迫,無人敢於靠近逗弄他。有人說這是帝王之相,注定一個人站在最高的頂峰,孤僻地死去。大家都覺得,小皇子是這個宮裏最古怪無常的主子,一半人說這樣的好伺候,摸不著門路的就講他實難伺候——怎麼都不願意聽話,上竄下跳愛鬧失蹤,還不喜歡人陪;有的時候又突地不明不白的傻笑,咧嘴的時候,倒也像可愛娃子,可自娛自樂而且樂此不疲的樣子,卻讓十個人中有十個人摸不著頭腦。換句話說,就是太聰明了,還是太高傲了,不怎麼買大人的賬。
    日子長了,不搭理他的人就會驚奇地發現,小皇子乖僻的個性,很讓人樂得輕鬆。所以可謂是好伺候的了,你要是在他麵前摔個碗碰個花瓶,若不是他十分喜愛的,也就瞟個無關緊要、事不關己的眼神,或是憋一下嘴也就糊弄過去了。總之,除了自個兒,他誰都不關心,一副對日子失去了興趣,繼而又不死心拚命找日子的閑情逸致。
    白天,他時常四處遊蕩。累了,就隨便找個幹淨地方歇去了。宮裏的人都識得這金貴的主子,渴了,隨便拎個人就能在原地為他端茶倒水。這樣沒有懸念的日子,男孩隻是偏著頭靜靜地看著,想著,不管時間已經悄然逝去的聲音,滴滴答答,眨眨濃密睫毛下忽閃忽閃的大眼,像旁邊假山上往下一直流灌的泉水一樣自如地淌走……隻有見到父皇母後與幾個皇室親人,才緩過神來,彎著眼滿足地眯眯笑著。
    晚上,他在有好幾個正隱藏地守著各個角落的宮殿裏,叫人點亮所有的燈,一整夜的燈火通明。穿個適合他尺寸寬鬆點的長衫,不顧及他人的眼光,赤腳在冰冷的每天被人擦得光溜溜的琉璃石板上來回晃蕩,摸著宮殿裏沒有比他更熟悉的飾品,飄來飄去……有時候免不得會不小心踉蹌一下摔個跟頭,疼得他在地上呲牙咧嘴,攔住上前要扶他的那些個,痛處礙過後自己忍不住撲哧一下自嘲地傾笑而出,可愛刹了旁人。
    該到睡覺的時刻,他便乖乖躺下,等著母後的侍女前來視察。有時候檢查的人還未到,他就忍不住泛困意的打起哈欠來,垂著的紗幔簾子裏,早已鋪好的暖過的床鋪,睡起來,就連冰涼的腳丫子也瞬間暖和起來。
    除了這些怪癖習慣,小皇子不愛與下人來往,也討厭和官員相處,他最受不了那些教他琴棋書畫的老頭子的之乎者也。
    沒錯,他隻愛滿世界晃蕩地玩。像脫不了繩索離不開爹娘的小鳥一樣,無憂無慮,在僅有的天空下到處飛翔。想睡就睡、想飛便飛,想停就停,想拉屎撒尿就拉屎撒尿,想什麼時候唧唧喳喳了就唧唧喳喳個沒完,就是這麼無憂無慮,也無欲無求。
    8、9歲的他挺貪心的吧。坐在屋頂上,明明就連星星月亮都想摘下來吃掉了,結果也隻能呆坐著,問月亮星辰們為何如此璀璨又如此小氣。因為得不到,所以裝作不需要。裝作無欲無求了也便真以為自己沒有追求了,這樣別扭的個性,總有耐不住寂寞忍不住的時候吧。
    於是一天,男孩照例四處遊玩,卻也終於沒耐住好奇拉開了亭子一角的紗幔,看著模模糊糊脫得所剩無幾的赤裸裸的兩個人。那是一對親昵佳偶,男俊女俏,正在一條僅能遮掩住下身的上等綢緞中赤裸著嬉鬧,從前總能聽到些許亭子裏發出的女子鈴鐺般的笑聲,今兒個聽到格外的震耳欲聾。而跟在自己後頭想要阻止男孩而慢了幾步的皇後,假裝沒看到似的,不由分說的蓋住自己孩子的眼,連打擾亭子裏的人的勇氣也沒有,硬拉著小皇子就退了出去。
    “母後……”第一次,男孩在自己的娘親麵前顯得那麼手足無措。
    牽著男孩涼涼纖細的小手,也不知是誰先冒出了些許細汗。皇後閃著淚光,看著男孩的絕色容顏上寫滿了無可奈何和悲戚悔恨交織的神情。“早知如此,就說什麼也不帶你回來……”
    那種認命而謙卑的姿態,男孩頓了頓,避開了眼,閃爍之下,掙脫了那最愛之人的手,逃一般的走了。跑著的時候,風冷冽往自己的臉上刮卻不及男孩心裏那刺一般的疼。覺得自己很可惡又不懂事,責備自己為何要掀開那紗幔的秘密,害得最崇拜慈祥的母後有了如此可怕認命無奈的眼神。瞬間就覺得自己的世界欺騙了自己,愛笑的母後原來深夜裏會哭,慈愛得每每會佯裝哭著說獨愛的父皇無關白天或黑夜原來都會笑躺倒在其他女子的懷抱。那種讓人眼冒金星的糾纏與濫情,令人作惡。
    那一天,皇宮裏陰雨沉沉。宮裏的下人們結伴成群閑言碎語。王的寢宮,沒了以往的彌漫女色,隻有徹夜與官吏們探討國事;皇後的寢宮各個愁容滿麵,聽聞裏邊的女主子天天以淚洗麵;皇子的寢宮,依然有個赤腳的俏麗男孩,也不癟嘴也不聳臉,麵無血色的臉上時不時掛著一抹不知名的笑意,一切都靜悄悄的,惟獨他最愛照的波斯鏡,被砸得稀裏嘩啦,支離破碎、麵目全非……
    長大了的殷清玉看到這番景象,驚異地張口結舌。那模樣說有多驚訝就有多驚訝。兒時的男孩持著與他相同的眼對視著,不免好笑的看他如此惶恐的樣子,他眯眯笑花了眼,鼻子卻紅紅的,緩緩朝他做了幾個無聲的口形,上麵說:
    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
    殷清玉身子顫抖不已,驚恐萬分地看著這個比自己小上好幾歲的瘦弱孩子那無形的令人恐懼的氣場,他的四周溢滿了與現在的自己截然不同的陰冷氣息,竟讓人不敢直視又不敢不緊盯著他,悲痛的情感從自己的內心深處傳來,正印證著男孩死一般雜亂無方的心情,他直覺男孩的不對勁,就好像對方就連在自己的身上,一切一切都能這般感同身受。
    他注視著男孩的背影緩緩朝床榻走去,卻怎麼也出不了聲挪不開步,他想知道男孩最終是要做什麼,卻又彌漫著極大的恐慌,直到男孩已經爬上床榻,手裏捏著一邊的簾布,他也隻能瞪大眼睛望著,心兒撲通撲通地狂跳……下一秒——便因窒息而停止。
    要是我,我就藏掉,讓人再也找不到。
    男孩無聲的說著,朝著這邊的他最後笑笑,手垂下的瞬間,簾子瞬然垂下,裏麵的人毫無留戀再也沒有動向。隻有這個彌漫著濃鬱藥香味的屋子,到處叫器著悲傷的離別。
    再見……清玉……
    再見……清玉……
    待清玉恢複意識,已經有一團光芒照射開來,暖暖爬上眉頭,又燙燙得讓人覺得痛得難受。眼皮沉著想掀開看看那擾人的光線,睜眼卻這麼困難,似乎光是有毅力卻還不夠,好重……手指想動動,卻似乎什麼也沒發生。有一瞬間身體重得以為要醒不過來,半夢半醒間,突然很害怕,明知自己不過是在做夢,可是卻怎麼也沒法醒過來,就像誰在拚命拉扯著你,一直反複做同一個夢……一個男孩——坐在屋頂——然後……好重,好疼……我覺得被夢境捆住實在不行,於是便死命掙紮,幾番辛苦與暗示下,額頭留了好多虛汗,才終於能翻了下沉重的眼皮,到真的睜開雙眼,感覺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宛如隔世。
    “王……”有個人這樣輕喚我,這聲音很甜很熟悉,猶如一片白色的夢境……直到一塊熱騰騰的帕蓋上額頭,我才反應過來要轉動眼珠,側過了頭。
    我看到床沿邊小草朝我欣喜地笑著,簾外不遠處的小玄子鬆了口氣,又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王又賴床了呢。”小草對我溫柔的笑著,輕柔地擦拭我積了許多汗的額頭:“下次可別再調皮了。”
    哦,原來,天已經亮得金燦燦的了,和平時一樣惱人的光線。每當早晨小草都會異常溫和的喚醒我,柔嫩的嗓音裏帶著一絲莫名的急切,和平日裏母夜叉的性格很是截然不同的。眼睛還是睜不大開,拚命想撐開卻覺得疼,偷懶的我隻好眯著眼去打量小草。方才是做了個什麼夢呢……
    小草不解的媚眼掃過來,再看到我這無精打采的樣子後睜得大大的,猛地一下子把原本額頭上敷著的帕子重重拍在我臉上。
    “哇……好舒服……”我更是把臉往帕子裏鑽鑽。
    “王……你也該清醒清醒了……”小草又有點咬牙切齒的嫌疑,可是真的很舒服。我舍不得離開她硬抽走的帕子,接過重新洗後的,熟練得抹臉漱口。
    “什麼味道?”狗鼻子的我機敏地吸吸鼻子,一股讓人昏昏沉沉的檀香味即刻入鼻。
    “是用來醒神的精油呀,還是宰相大人親自配的。”小草邊收拾被子邊漫不經心回答。
    “聞起來不舒服,下次換掉吧。”選了件出門穿的公子哥的帶有金絲綢邊的衣袍,緩緩穿了起來。
    “哦……好。”似乎猶豫了下,小草才開口。接著,走過來幫我扣衣服的口子和衣領。
    看了眼那細滑柔軟的小手有著不少淺而密集的點點印痕,像傷口,我想我從來沒有虧待過她,應該。於是我打趣道。“小草,你也就這時候的手巧。”
    “是呀,”小草聽了自然沒好氣:“穿了十多年衣裳的人還不會扣扣子,還好意思說人家。”
    “呶、呶,這口氣倒也有點女孩子家家的。”
    “廢話,你當我是男的啊。”
    我吃吃笑了笑,沒有回話。隻是鬧著玩逗逗她罷了。
    “搞什麼呀,還不是和平常一樣,幹嗎睡那麼久……”小草扣扣子而低下頭的腦袋傳來,不甘心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入進了我的耳裏,抱怨不似抱怨,嗔怪著聽了讓人舒坦又有些好笑。心裏漸漸有了個底,覺得那個夢變得無限的真實,等著我細細地來品味。
    “今日是要和宰相一同出去麼,王?”小草踩進雕木大床裏俯身打理,粉糯的聲音透過她嬌小玲瓏、柔橈輕曼的身背傳來。
    眼目清醒後,我倏地扯開嘴角,彎不成彎,調不成調:“嗬,他?不要搞笑了~”
    “……”
    沉靜中我仿佛沒聞見小草一絲很淺很弱的歎息聲,如花飄零進散亂糾結的床幔裏。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