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脫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7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 第二話。 脫兔。]
如當初所約定的一樣來看望她,距離第一次見麵已有三個月的時間。
他已經正式被公司推出,有了新的隊員和新的生活。人們在介紹他時,總是會加上這是誰誰誰的弟弟,這種強加於身的榮譽,也許不如他想象的那麼樂觀。畢竟還是新人,將來的前程,還須仔細考慮。傳道書說,因為你不知道將來有什麼災禍臨到地上。
他帶著隊員們一起去看望她,在路途中碰見她的主治醫生。是一個麵容和善的老年男子,雖然已快到六十,但由於天生容貌和保養,臉上仍有年輕時尖銳壯美的輪廓。他將他們請到辦公室談話。那是一間寬闊明亮的大房子,被清潔工收拾得整齊幹淨,陽台上種植著的花草發出輕輕的香味。他為他們衝上好的茶,盡管他考慮到年輕人也許不會喜歡這樣濃鬱醇苦的茶。但他盡量將禮節做到最好。
人到中年。也逐漸明白了一些在年輕時無法知曉也不想知曉的規矩。
或許你還不知道2098的名字。他先打開了話匣子,不等別人接話就繼續說了下去。這個女孩隻有十五歲,但她確實是已經變成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也許你們覺得這個說法很可笑,但由於我們之前的大強度治療,她的心神正逐步的憔悴下去,你來看她是個好事,畢竟她已很久沒有和外麵的人接觸了……
他們坐在柔軟的沙發裏,聆聽著對麵人的語言,就像在觀看一部漫長艱辛的記錄片。
她的名字叫鯉,沒有姓。大概是她的家人再也不想與她相認。也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家裏出了個精神病。
在3歲時被父母遺棄在一個親戚家。寄人籬下的生活過得非常辛苦。她經常被打,小學時經常是帶傷上學,老師也找過其監護人談話,但似乎沒有作用,反而起到了變本加厲的作用。升初中後開始住校,和親生父母開始有聯係,於是他們開始每月都從國外給她寄錢做生活費,但她過得仍舊是非常辛苦。因為不愛與人交往,所以被同學們孤立了三年。初三畢業後回到親戚家暫住,在那期間被親戚打傷了頭部,導致記憶喪失並帶有中度的精神分裂。
被送來療養院後,病情不但沒有得到控製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跡象。反複的失憶與發病,無法得到控製,像是被囚禁的困獸,雖然不反抗,但周身散發著強大的敵意。
目前仍在接受治療,情況要等下一次檢查才能知道。
醫生在說完之後就離開了辦公室,臨走時他笑著說說。金起範先生,我們並不反對有人來探視她,隻是我們擔心,她的病情會變得更加無法控製下去。醫生依舊溫和的笑著。他坐在隊友中間,覺得醫生的話像根尖利的刺,狠狠地刺入骨髓。他笑笑,將茶杯放下,走出辦公室。
那些綠色的液體在白色的瓷杯裏上下搖動,迎著光在狹小的空間裏起舞。而後濺出,在桌子上綻開成一朵花。
她早已在走廊上等著他的到來,穿著白色寬大的病號服。大大的袖子裏露出她蒼白的手,手腕上還纏繞著護士為她新換上的紗布,白色的紗布下隱隱約約的發出血的腥味。柔軟順長的頭發跟著手的動作慢慢擺動。她看見他的臉,很自然的笑著向他揮手。比起第一次見麵時要快樂許多,盡管他仍是不確定她的快樂是否是因他而起。
也許是刹那間,我突然迷戀上你的臉。
我看見他的身後漂浮著幾張陌生的臉,以為是當初將我從房間裏捉出去進行強硬治療的醫護員。轉身跑出走廊,空氣裏漲滿了他呼喊我的聲音,他大聲的叫,鯉,別跑。我不知道鯉是誰,或許是我的名字,或許不是。我的腦子裏生出了巨大的恐懼,它是隻龐大的爪子,將我吞噬。不想去治療,我不想,我不想。
我真的沒有生病。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熱帶叢林裏飛舞的鳥,撲扇著透明的翅膀急速的穿梭於整條寬闊的走廊之間。
逃出了那座大樓,外麵明媚的陽光像是鐵籠子一般將我罩住,我聽見皮膚底下的河流有沸騰的聲音,它們像是急於跳過龍門的鯉魚,要透過我的皮膚蹦跳出來。我不停的跑,風漲滿耳膜,發出刺骨的尖叫。我的腿在奔跑中逐漸的失去知覺,我感覺自己乘著風開始站立在空中慢慢跳舞。
當我回過神時,我發現自己睡在一棵樹下,天空上掛滿了細小的星星,它們透過樹縫相我一眨一眨的笑。有寒冷的風吹過我的病袍,不禁讓我打了個哆嗦。我從草地上站起來,環顧四周,發現這裏不是我熟悉的療養院。這裏沒有長長的靠背椅,也沒有快要斷掉的秋千,更沒有病人在發作時發出的那些毛骨悚然的叫喊。這讓我恐慌,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過療養院,外麵的一切都讓我感到不適應。
我又重新走回樹下,將身子縮成一團,頭埋在手臂和膝蓋中。有溫暖的溪流從眼眶裏跌落到膝蓋上,打濕那一片白色的棉布。晚上真的很冷,我瑟瑟的發抖,在冷風的呼嘯中慢慢睡去。有一種溫暖漸漸將我包攏起來。
我夢見自己睡在一片柔軟的雲上,有人與我躺在一起,右手有陌生的溫暖一點點一點點的蔓延到全身。他的手指很長很暖,不是我所見過的那些粗糙冷漠的手指,它們隻會給我帶來疼痛和無休止的恐慌感。我在那一片如同幻境的溫暖中又一次的淪陷在睡眠裏,這一次,我沒有看見我的靈魂脫離肉體走向那些奇形怪狀的月亮。我想,靈魂也是會累的,它偶爾也會貪戀我所幻想出來的溫暖罷。
啊。她醒了。醫生,她醒過來了。
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躺在那熟悉的病房裏,藥水一滴一滴的流進我的血管。我的右手,和夢中一樣的溫暖,我側臉,看見他的手指蓋在我荒涼的皮膚上麵,一點一點的溫暖,原來是從這裏產生的。我對他笑,眼睛裏卻滾落出大粒的淚珠。那些水滴在流到枕頭上時已變得冰涼無比,我的血管裏再也聽不見那些鯉魚爭相跳躍的聲音,它們似乎都已開始進入冬眠。
你對我的好,我都一起收下了哦,謝謝。
他在走廊裏看見她飛跑出去的背影,驚慌得不知所措,隻能死死的追出去。她像隻被驚嚇的鳥,透明的骨骼還有細膩的羽毛在陽光下咯咯作響,欲盡快的掙脫恐懼。他看到她突然化身為童年那隻翡翠色眼眸的貓,在寒冷和饑餓中無路可躲,獨自空守恐懼和寂寞。她在他的視線裏消失,不知去向。天空雷霆大作,開始落雨,他被人強硬的拉回大樓內。拉到了來接待他們的那位醫生的辦公室裏。
金起範先生,也許我們不得不對你下逐客令,你的出現令她病情發作而且不知去向,你知道這有多嚴重嗎。
他聽見醫生字正腔圓,卻帶有按捺不下的憤怒,盡管醫生的臉上仍是平靜和藹的表情。他的隊友們早已被醫院用車載回宿舍,獨留了他一個人。
我會將她找回來的,請您放心。
他看著醫生的臉,將拳頭握緊,望著窗外凶狠的大雨,衝了出去。他要找回他的貓,他不能再次讓它重複遭受寒冷的孤寂,她像是他身體裏一個被埋藏很久的巨大傷口,在被迫曝露於陽光之下後開始有灼燒般滾燙難耐的疼痛。
他不記得自己在雨中奔跑了多久。那些雨生硬的落在他的身上,像沾了鹽水的鞭子,抽搭著那外露的傷口。雨停之後,他在一棵樹下發現了她,瘦小的身子蜷縮在一起,沉浸在深深的睡眠裏,那洗得有點發黃的病袍上有一大片淚濕的痕跡。她是被遺棄的小小幼獸,無力抗拒外界的攻擊,隻能盡力的躲避開。他聽見她細膩的呼吸,不住的發抖。他將她抱起,覺得手中盛滿了洶湧冰涼的風,她很輕,似乎就要被那些風給帶去遠方。於是用手心將她長垂至腰際的頭發收住。向回去的路慢慢踏去。
她發了高燒,在加重治療室裏躺了很久。他被公司的人帶去,臨走時叮囑醫生一旦她醒過來就立即通知自己。他站在寬大的玻璃窗前看著那些插在她身上的管子和儀器,聽見她微弱的心跳。她有這麼好看的笑容,為什麼還要受罪。他在心裏說。
如果可以,我希望再過幾個月可以將她接出去住。他在出醫院時對她的主治醫生說。
回到宿舍後,他的舍友圍過來問他那個女孩是誰。他笑笑不說話,轉身留下那一地的猜疑。外麵,是一片空涼無聲的黑夜。偶爾驚爆出幾下流浪貓的叫喚。
三個星期後,他在排練時接到醫生的電話。醫生在電話裏說她已好轉,就要醒了。他立馬向經理人請了假,坐車去了醫院。路上他看見山頂上那些白色發藍的雪,心裏有些滋味悄悄探出頭來。到了醫院之後,他急急忙忙的走向她的病房,不少病人已認識他的臉,向他微笑致意。那些身患疾症喪失自控的病人們,惟獨對她和他微笑。他看見她躺在白色的大床上,有均勻的呼吸,心裏有從高空中平安落地般的寧靜。走過去握住她小小的手,發現仍舊是冰涼無比,但此時他看見自己的貓崽正恬然的睡在旁邊,不管怎樣,這都是足夠讓他高興的事情。
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臉,綻開出一如既往的笑容。有大粒的淚滴從眼眶中緩緩滾落。
謝謝你來看我。
他聽見她輕輕的說。耳朵裏發芽長出了一朵一朵的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