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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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我才回過神來,揉了揉眼睛,我七手八腳地翻了翻那疊打印紙,沒錯,我沒有看錯,真的是的,楊收藏著的那疊打印紙上,赫然打印著我在網上連載的小說——《珠子》。
怎麼會?怎麼可能?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楊我在網上寫小說的事。我控製不住雙手的顫抖,翻了翻頁尾,稿子隻打印到二十五章就結束了,我努力地回憶著,我在網上發二十五章的時候,應該是楊去上海的前兩周。
可是,可是楊怎麼會把我的小說打印出來?楊怎麼知道我在網上寫小說的事?難道,難道……我的腦海裏突然閃過螺的那一句——“太好了,終於可以買到書,不用再每次那麼辛苦地打印你上傳的章節。”——我的全身一軟,難道……
這個想法令我震驚到了極點,是巧合?還是事實?怎樣——才能證明?我驀地站起來,衝到楊的書房,打開他書桌上的電腦。因為自己有筆記本,我從來沒有用過楊家裏的電腦。屏幕亮起來,我的手顫抖著,點開桌麵上的小企鵝,QQ上跳出來的登陸號碼熟悉得讓我微微有些目眩,我跌坐到椅子上,果然……果然是……
螺,在網上與我最投契的朋友,竟然就是我身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竟然是——楊!一幕幕的片斷在我的腦海裏重疊,楊把我抱在他的膝蓋上,握著我的手教我上網,“給你取個什麼樣的名字好呢?”“就叫卡門啦!”“為什麼要叫卡門?”“要你管,我喜歡叫卡門!”……
我甩了甩頭,又換成螺在電腦屏幕那邊問——你呢?似乎很少提及自己。為什麼要叫卡門?……
我的腦海裏一片空白,這突如其來的發現令我措手不及。可是,可是,等回過神來,我的心裏竟充滿了喜悅,如果螺就是楊,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麼?我早就應該想到的,除了楊,還有誰會那樣了解我?如果不是楊,我怎麼會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產生出這樣信賴的感覺?
這個發現令我驚喜,我衝進楊的臥室,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撥通了千裏之外的那個號碼,電話通了,我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他今天讓我大吃了一驚,我也要嚇他一跳。
“幺幺?”楊溫柔的語聲從電話裏傳來。
“不是。”我微笑著,想像著他詫異的樣子,“我是卡門,我找螺。”
“你……”我聽出他在電話那頭明顯地吸了一口氣,“怎麼知道了?”
“如果我沒有發現,你是不是要一直瞞著我?”我半是埋怨半是撒嬌,“為什麼在網上裝出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為什麼要用陌生人的身份來找我聊天?”
楊在電話那頭沉默,久久不語,我疑惑地催促,“楊?”
他幽幽地歎息,“幺幺,還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關於麅子的故事?”
怎麼不記得?你說,有一種女孩兒像麅子,她們會習慣性地逃避男人的好感和追求,男人隻好像裝作不理麅子的獵人一樣,挖好陷阱安安靜靜地等,等著她自己去發現和了解男人的感情。你還說你一直在等你的麅子幡然醒悟,我頓時好奇起來,“對了,你的麅子是誰?你好啊你,竟然還有瞞得我死緊的事,喂,哪個家夥那麼不解風情?十幾年都還無法了解你的感情?我認不認識?……”
楊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幺幺,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我身邊的女孩兒,有哪個認識的時間長得過你?”
我怔了怔,驀然想起螺說過,“我認識她十幾年了。卡門。我了解她就像了解我自己。”眼光茫然地落在攤了滿床的小東西上,心驟然一扯,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我頓時清楚了楊為什麼會一直細心收藏著我送他的小東西,其實這十幾年來,他收藏的不是這些小東西,他收藏的,是我與他之間發生的點點滴滴。
我的心頓時又慌又亂,是我?這頭麅子竟然是我?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從他第一次流連花叢起至今,楊的身邊易人無數,誰曾想……誰曾想——我竟是他最初的沙侖水仙。
“不是吧?”我使勁兒吞了一口唾沫,費力地說。
“是。”楊堅定地說,不給我退縮的機會,“我一直在等你發現,可是你好遲鈍。”
“我……”我怯怯地說,覺得對他好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要你的抱歉。”楊打斷我,咄咄相逼,“幺幺,如果你無法認清自己的心,你的抱歉對我反而是一種傷害。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現在我問你,你準備好了嗎?接受我?”
“我……”他的語氣是我不熟悉的強硬,仿佛與我決裂般的決絕,我惶恐了,如果我不接受他,他是不是就會離開我?不!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我就打了個寒噤。對我來說像親人一樣的楊嗬,我無法容忍與他的決裂。眼有些澀,卻流不出眼淚,我手足無措,緊張地拿起床上攤著的卡片,無意識地一張張翻下去……
“‘豬’你生日快樂!你最近長胖啦,像這隻豬這麼醜,要記得減肥喲!幺幺,1989年7月3日”
“楊,生日快樂!喂,我離開家三個月了,你想我沒有?我想死你了。深圳的‘七一’放了好多煙花,漂亮得不得了,我把照片寄給你,讓你羨慕我。嘿嘿!幺幺,1997年7月3日”
“恭‘豬’你福壽與天齊!嘿嘿嘿!聽說你最近發了一個大紅包,我晚上要吃泉水雞!記得七點來我家接我!幺幺,2000年7月3日”
“生日快樂,楊。對不起呀,不能在家陪你過生日,九寨溝的水很漂亮,我多拍幾張照片給你當補償啦。幺幺,1995年7月3日”
“楊,我今天糗大了,給你訂蛋糕的時候發現錢包被人偷走了。最可氣的是蛋糕房的師傅居然斜著眼睛看我,好像我想騙他的蛋糕似的,氣死我了,希望沒有蛋糕不會影響你過生日的心情。我畫了個大蛋糕補償你,嘿嘿。幺幺,1992年7月3日”
……
往事一幕幕在我的眼前浮過,我和楊之間所有的片斷都清晰起來。這些年來,楊一直都默默地陪在我身邊,等待我失意時的召喚,當我緊擁著他的身體癲狂著忘記我感情的創痛的時候,我對他的依賴卻也像一把尖刀,把他的心刺得血肉模糊。我頓時明白了楊為什麼會不跟我說一聲突然調到上海去,那個時間,正是我和安然在一起的時候。這了悟令我的心不可遏止地產生出一種酸楚歉疚的情緒,對於感情,我一向處理得這麼糟糕,連自己的生活也一塌胡塗。我咬緊了唇,記起前次楊在電話裏問我的話,“幺幺,我在你眼裏,又算是什麼呢?”我當時是那麼傷心,認為他不應該不清楚他對我的重要性。嗬老天,他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人,我竟那麼殘忍,那麼自以為是地忽略他的感情,叫他情何以堪?
“我一直沒有跟你說……”我淡淡地微笑起來,發現剛剛堵得我心頭發慌的感覺正在漸漸消失,“在中甸,有間叫TibetanCafe的咖啡店,用當地被譽為‘神山’的梅裏雪山流下來的泉水煮咖啡。”
“呃?”他像是沒聽明白,“什麼?”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那裏點一杯你最喜歡的拿鐵。”我溫柔地告訴他,心底仿佛放下了一塊大石,驀然輕鬆了,“那裏留住了我的腳步,是因為那間咖啡店的味道,像極了你指尖淡淡的煙味。”
“哦?”他仿佛明白了,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笑意,“咖啡好喝嗎?”
“好喝。”我揚起唇角,柔聲說,“不過,我更想喝你煮的咖啡。”
“等我忙完手裏的事,就回來煮給你喝。”楊笑了。
“不用。”想象著楊溫暖的微笑,我心裏一熱,驟然下定決心,“我現在就過來。”
“呃?”楊有些詫異我的急切。
“我等不及了。”或者是——我不能讓楊再等待?因為,他已經等得太久太久。心頭滑過暖暖的情緒,我微笑著說,“你請我喝咖啡,我請你吃你最喜歡的酸梅蛋糕。就今天,好不好?”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每次一個人過生日的時候,我總會為自己買一個酸梅蛋糕,現在我才知道,隻因為那是楊最喜歡吃的蛋糕。我跟楊之間的感情,就像酸梅蛋糕的味道,帶著酸楚而甜蜜。到底,我們兩個人,是他在默默的影響我?還是我在悄悄的影響他?我不知道。事實發生得太突然了,我其實還沒有想好我跟楊之間的關係,但是沒關係,我還有很多時間去想。
“好。”他懂了我的意思,回答我的聲音溫柔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我等你。”
③掛了電話,我胡亂抓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塞進旅行袋,匆匆忙忙地奔下樓,這才發現外麵竟然下起了雨,我無暇上樓拿傘,徑直奔進樓下的蛋糕店裏,“給我一塊酸梅蛋糕。”
“小姐,沒有酸梅蛋糕了。”賣蛋糕的小女孩兒抱歉地告訴我,“新蛋糕還要等十分鍾才能出爐,你選其它的好嗎?這種巧克力蛋糕也很不錯的。”
“不用了,我等一會兒好了。”我微笑著拒絕她的好意,楊的蛋糕,不能用其它任何一種來代替。轉過頭看向玻璃門外,雨是越下越大了,真是奇怪,在春天很少遇得到這麼大的雨,天空暗沉晦澀,仿佛就快要塌下來似的。來來往往的出租車上都坐滿了人,看來一會兒想攔車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歎了口氣,收回目光的時候眼睛突然迎進一雙充滿怨毒的眸子,不禁一怔。
蛋糕店的玻璃門外,站在一個披著黑色雨衣的少年,他俊美的五官奇異地扭曲著,凝望著我的眼睛像毒蛇牙齒裏飽含的毒汁,在這樣灰暗的天色籠罩下,這個臉色異常蒼白的少年,看起來就像剛從地獄逃出的幽靈。
喜成?我認出這個五官異常俊美的男孩子,他怎麼會在這裏?狐疑地想走出蛋糕店看個究竟,卻被賣蛋糕的小女孩兒叫住:“小姐,您的酸梅蛋糕裝好了。”
“哦。”我回過頭,急忙將錢付給她,抓過蛋糕盒子,“謝謝。”
再回過頭,玻璃門外卻空無一人,我四下張望,仍是沒有看到剛才的少年,我轉過頭問賣蛋糕的女孩兒,“你剛剛有沒有看到外麵站了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男孩子?”
女孩兒茫然地搖頭,“男孩子?沒有啊,什麼男孩子?”
我呼出一口氣,一定是自己神經過敏了,喜成在千裏之外的深圳,怎麼會在重慶看到他呢?我對賣蛋糕的女孩兒歉意地一笑,“大概是我看錯了。”
提了蛋糕出門,雨是一點兒都沒有小下來的跡象,茫茫的雨霧吞噬著來來往往的車輛,我大步奔向前麵的巴士站,風掀起了我的頭發,雨水撲打在我的臉上,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一個人影突然攔在我的麵前,我猝不及防撞到對方身上,鼻子被撞得生疼。
“對不起……”我抬起頭道歉,卻全身一僵,站在我麵前的,不正是剛才在蛋糕店門外消失的少年?
“喜成?”
“我等了你很久了……”雨水滴落在他雨衣的帽簷上,濺碎成細微的雨花,把他的臉分割得奇形怪狀。
“等我?”我詫異,“什麼事?你怎會來重慶?……”
少年俊美得無懈可擊的臉上僵硬寒冷,眼神卻閃著一絲奇異的火苗兒,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瘋狂,“林一個人在下麵太寂寞了,我要你下去陪他。”
一道銀亮的閃電從天際劈過,劃亮了喜成蒼白而扭曲的臉,也映亮了他手裏閃著寒光的刀。我清楚地聽到刀子劃破皮膚、刺穿血肉的尖銳的聲音,那寒冷的鐵器像冰塊一樣,瞬間湮沒了我身體的餘溫。
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天地萬物都是一片寂靜,旅行袋和蛋糕無聲地掉到地上,我的視線從喜成瘋狂的臉上呆呆地移到自己的身上,望著插在胸口的刀子出神,真奇怪,我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我怎麼一點兒痛的感覺都沒有,隻感到無法忍受的寒冷?
喜成鬆開我,一步一步地退開,輕飄得仿佛一抹黑色的幽靈,掠過長街。我捂著胸口,緩緩地跪倒在地,人群從四周向我聚攏,他們滿臉驚恐地圍著我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可是我一句也聽不見。
身邊發生著怎樣的喧鬧,我無力過問。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順著臉頰滑落,我的視線模糊起來,軟軟地倒向地麵。酸梅蛋糕泡在雨水裏,在我的麵前散發著濕濕的酸甜味。蛋糕……濕了……我吃力地伸出手,擋住落在蛋糕盒子上的冷雨。失去的聽覺仿佛回來了,我的耳邊清楚地回蕩著楊溫柔含笑的聲音——“我等你。”
嗬對不起,楊,我要失約了。
雨水打在我的臉上,刺骨的冰寒。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一直都覺得冷,為了獲取那一點點不屬於自己的溫暖,我曾經走過怎樣的狹路?現在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我微笑起來,放我走吧,楊,如果有來生,我再償還我今世欠你的情……別為我難過,這世間的萬物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要叫卡門?我回答你我為毀滅而生!原來這個結局,是我一早就預料到的,這是卡門的宿命!卡門的結局!我知道我最終會被人刺穿心髒,直到冰冷的血流盡……
這樣很好,不是嗎?屬於我的世界一直下著無窮無盡的陰雨,過去的日子除了淒愴,再也沒有什麼。這世間的一切都是那麼陰暗,陽光透不進我的世界,我的耳邊永遠回響著屋簷滴水的聲音。讓我走吧,讓我回到我最初來的地方,那裏萬籟俱靜,像是母親溫暖的子宮,我再也不會感覺到冷。我也許會在那裏等你,也許不等。或許某天你亦會來,或許,你不來。
我的眼前開始出現模糊的幻覺,時間在我的麵前緩緩流動,將我推移向前或者向後,不斷改變著我的模樣,過去二十七年的記憶在時間透明的灰暗裏滾滾而來,一個男孩兒微笑著走到我的麵前,他潔靜柔軟的發在黑白的陽光下閃耀著一縷藍調的金屬光澤。時間定格在那裏,厚重的灰暗開始消褪,顏色從他的發間漫延出來,重新渲染了這個世界。一切變得鮮豔,我的身下是鬆軟的泥土和迎風起舞的青草,陽光清澈透明,溫和地塗抹在我的身上,我第一次安全而又平靜地進入睡眠,寂靜無比的黑暗不再響起令我顫抖的滴水聲……
鮮豔的陽光如同洪水一般滾滾而來,將我的眼睛吞沒,也吞沒了一切。我緊繃而僵硬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這都市,仍在不停地下著灰暗沉默的雨,我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卻嗅到遠山傳來的幹淨水氣。
——完——2003年4月30日初稿2003年5月11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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