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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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還是陽光明媚,晌午的時候老天就沉了臉,吃過午飯,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雨下得並不太大,但也不是稀稀疏疏的蒙蒙細雨,秀山牧場的雨景有個特點,便是一下雨就會起漫天大霧,遠處的景是看不著了,天地間隻餘了白茫茫的一片,即便是在咫尺之間,物體也隻有個隱約的輪廓,行走在這裏的環境裏,仿若來到了九重天般的令人恍恍。到下午的時候,雨勢開始狂暴,濃重的白霧才略散了些,推開我辦公桌左手邊的窗戶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江對麵的景色,不由有些怔了。前兩天天氣很好,江那邊的山水也看得很透徹,那是我見慣的風景,也覺得沒什麼稀奇。今天卻有些不一樣了,因為下雨的緣故,山下的長江已經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當中,江對麵的山連綿起伏,儼然一幅潑墨山水的勢頭,綠是見不著了,隻餘了黑白灰︰黑山、白雲、灰霧。深深淺淺的黑,深深淺淺的白,深深淺淺的灰,卻素得讓人再也移不開視線,水墨畫的耐看,便在於此了。
我倒是很想就這樣開著窗戶看風景的,可惜冷風乍起,隻得避著風頭關上窗戶,繼續埋頭在我的庫存報表裏。工作是日複一日的千篇一律,偶爾的點綴是我與著那目光邪邪的男子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在這方麵我早就具備了動物一般的機警與敏稅,那源自女人最原始的一種本能。我樂於見到男人們一次次獵捕失敗後的沮喪與垂頭喪氣,那種由我對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們製造出的挫敗時常令我產生出莫可名狀的快感,在這樣的快感中,我全身的四肢百骸都會產生出一種類似打擺子的妙不可言的輕顫!嗬駱琳,看你是多麼變態的女人。
如此,接到男人惱恨的電話似乎早在我的意料當中,因為這種沮喪和挫敗終會有不耐和到頭的時候。
“駱小姐,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聲音聽起來倒是彬彬有禮,隻是那擱電話的粗暴令我知道,今次要擺脫他絕非如此容易。
擱下電話,我若無其事站起來往外走。從總經辦到於副總的辦公室,得走出短短的走廊,從大堂上二樓,再走到走廊的盡頭。當然這其間我會遇到很多人,所以我故意走得很招搖,幸好我今天穿了高跟鞋,細細的鞋跟敲擊在大堂黑漆漆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誇張的“嗒嗒”聲。
敲開於副總的辦公室,我站在門口,冷靜地看著佇立在窗前的男人。
“坐。”他望著窗外,並不回頭,指間的煙霧繚繞而上。
我關上門,坐到了沙發上。不說話,沉默地打量著寬大的辦公室,三人組的米色真皮沙發,茶幾上擺著一套精致小巧的功夫茶具,一個大玻璃煙缸。沙發的一邊立著一台飲水機,另一邊立著一個奢侈的櫃式空調。我忍住笑,空調相對房間來說顯得太大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在這裏凍上一天,骨頭縫兒裏都降了溫,晚上回家就把自家的電全省下了。
沙發對麵幾米處是一張氣派的辦公桌,配有舒適的真皮軟椅,桌上辦公用品一應俱全,軟椅後是一溜兒的文件櫥,側麵的牆上一幅龍飛鳳舞的書法,頗具神韻。另一側是巨大的玻璃牆,從頭到腳嵌了一整麵兒,窗明幾淨,若不是玻璃與玻璃之間的支撐,幾乎會讓人產生那一邊沒有牆的錯覺。窗外的風景和從我辦公室的窗外看過去略有不同,連綿起伏的大山全被白霧籠了,隻見到小小的兩處山尖,像是汪洋中的兩座孤島,隻是那洋變成了乳汁般的白色,更顯得那島與眾不同的神秘。就像是一個乳汁豐盈的女人,被白花花的奶水淹了身子,徒留了兩座乳峰。
略矮處那座山上有一座塔,是我一來秀山牧場就發現了的,隻是平時沒發覺有何吸引之處,今天它籠罩在白茫茫迷霧裏,便顯出它的美來了,我這才發現,那塔竟也是白色的。
最後,我的眼光落回窗前那個男人的臉上。這樣說不太準確,因為從我這個位置,基本上隻能看到他一小部分側臉,表情自是看不清楚了,隻感覺神情莫測。
男人抽完了煙,把煙蒂直接甩到了地上,用光可鑒人的皮鞋狠狠地揉碎。我的沉默令他感到有些惱怒,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的某些特性,這種令人反感的鎮靜和冷漠是多數人難以對付的,即使是這位位高權重的於副總也一樣。
“你說!”他轉過頭,狠狠地盯著我,聲音十分刺耳,“要怎樣才可以得到你?”
我的唇邊噙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早知道這男人已經忍不下去,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單刀直入,“我不明白,於總可是要炒我的魷魚?”
“炒你?嗬不……”他的目光犀利起來,帶著一絲微怒,“也許我可以調你過來做我的秘書。”
“我是王總經理的秘書。”我淡淡地提醒,“於副總!”
他笑,看著我的眼楮帶著細玩慢賞的神態,“如果我要你成為我的秘書,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倒是真的,隻是,若他以為這樣便能戰勝我,便錯了。
“我似乎隻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冷冷地望著他,眼光像是蒙了一層薄霜,我微笑著嘲諷。
“似乎……隻能如此。”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和一個男人做無力的抗衡是件愚蠢的事,何況這個男人是你的上司。”
難道他就沒想過我會辭職嗎?我愕然,竟會有如此自以為是的人。也許他以為我十分迫切地需要這份工作吧?不然不會對一份才三百五十元工資的工作甘之若飴。可他不知道的是,拜我的好習慣所賜,即使是把我立即丟到馬路上,我還是能夠心平氣和地過上好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
“和上司關係不好,將來會很不順利唷。”看來他誤會了我愕然的表情,語氣聽起來有些自得,“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如何權衡。”
這頭自以為是的豬!我在心裏惡狠狠地罵,眼波流轉間,盡是輕蔑,麵上卻帶著嘲諷的微笑,“那我隻好等調令了。我可以走了嗎?”
他聳聳肩,自以為瀟灑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式。
回到辦公室,我不動聲色地坐下來,開始寫辭呈。終於無法再敷衍拖延了,來秀山隱居的目的隻是為了避開安然,絕不是把自己推進一個得不償失的陷阱,隱居若失去了隱居的單純,則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
辦公室裏很安靜,除了窗外的蛙鳴,就隻剩下我手中的圓珠筆劃在紙上發出的“沙沙”聲,我突然聞到一股很濃鬱的梔子花的香味,是月華今天早上起床後在山坡上摘的野梔子花,拿回辦公室來每人的桌上插了一支。我抬起頭看那花兒的花瓣兒已經有些發黃,想來這便是野花與家花的區別吧,野花是有些清高與傲氣的,沒有家花那麼馴服,即便是被禁錮在瓶子,失了泥土的滋潤也能活得嬌嬌豔豔。但野花就不同了,離開了廣闊的原野和山林,失去了自由,它們便馬上擺出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酷樣,很有些慷慨成仁的意味兒。但那泌人心脾的花香卻絲毫沒有褪色,有時候我感覺它們有些像烈士,令人不由自主地發出“留得清白在人間”的感歎。
連花都這般桀傲,那你呢?駱琳?我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思一下極其純淨。等調令一到,我就可以把這張辭呈丟到那頭老公豬得意洋洋的臉上了。我想。
把辭呈裝進信封,我轉頭望向窗外,雨已經停了,花圃中處處可見被中午開始的疾風驟雨肆虐的痕跡,到處都是被風刮倒的柏樹,足見其雨勢的驚人。太陽已經探出了雲層,雨後的傍晚令人驚豔,碧空如洗,雲霧繚繞,翠綠的草坪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抬頭望向碧藍的天空,太陽燦爛得叫人睜不開視線,我急忙低下頭,放棄了與它的對峙,仍是忍不住被刺得掉下淚來。
我沒想到我的辭呈會遞得那麼快,因為我沒想到我竟然會再一次遇到安然。
命運之神是個玩捉迷藏的高手,永不給機會讓你揣測它下一步的舉動,當你費盡心機去妄圖了解它的遊戲規則的時候,它又順著你想像不到的軌道快速地滑動。總之,命運是你無法掌控的,也許你覺得委屈,也許你覺得不公平,但它就是這樣存在的,別妄圖去改變命運,改變諸神的遊戲規則,那是不智的,因為神們並若人們想像的那麼寬宏大量那麼超凡入聖,若是他們一旦覺得自己的尊嚴遭到了冒犯,那就得留心諸神可怕的報複。
當天晚上,我沒有加班,躺在宿舍的床上看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翻了幾頁,有種不過如此的感覺,我想我大概是不會再有興趣再去翻它的,外間如火如荼的宣傳未免過於托大。合上書,甩在枕頭邊上,我開始怔怔發呆,正百無聊賴之際,銷售部的李婧打電話過來︰“駱小姐,我們要拍一個宣傳片兒,想請您幫忙。”
“說吧。”我簡單地答複。
“是這樣的,因為白天下雨,隻到傍晚的時候拍了一點片子,王總說這樣不夠,叫我們加一段兒晚上在夜總會的鏡頭,可是夜總會都沒有客人,我們需要一些人來夜總會假扮一下。”她一口氣道,“您看看幫我們安排沒上班的員工來可好?”
“就這樣?”很簡單的事。
“是的,因為隻有今天一天的時間拍這個片子,所以不能等。”李婧笑道,“好在把夜總會這段兒拍完了就收工,王總答應我們今晚收工後開放夜總會的大廳讓員工們玩。”
“有這種好事?”我淡淡地取笑,“可把你樂壞了吧?”
年輕女孩兒,有幾個受得了這深山的寂寞,跟我同宿舍的室友,有幾個不是天天往山下跑,沒公交車了就打摩的,每月花下來的車費比工資還高。
“別取笑人了。”她在電話那邊笑,“請幫忙,叫他們快一些吧。”
“好。”我放下手裏的書,開始換衣服。扮客人?那不就是托兒?我搖了搖頭。反正現在這世道,做什麼都得有托兒,賣衣服的有衣托兒,開酒樓的有飯托兒,不知這夜總會的托兒該安個什麼名兒才好?夜托兒?我忍不住笑起來,對著鏡子做了一個鬼臉。
通知員工去玩兒當然比通知他們加班的工作好做,當然是不會聽到什麼怨氣衝天的抱怨的,盡管知道玩兒也隻是幹玩,老總是不可能豪爽地拿出酒水來招待人的,無非就是在攝像機麵前做做樣子,可這好歹也是在這悶得出個鳥來的度假村難得的娛樂機會,自是沒人願意錯過。當然,我沒忘了叫他們都換上便裝,既然是裝腔作勢,就要裝得似模似樣。
然無法保持鎮定的人竟然是我,那個令我可以在頃刻間喪失思考能力的男人,安然!
我怎麼會弱智地以為,不過是銷售部策劃的一次宣傳片兒,哪會跟電視台扯上什麼關係呢?然,的的確確是電視台的人,因為那跟在攝影師後麵的人裏有我熟悉的人影,那個眼神滄桑的男子。
我感覺腦子轟然作響,安然似笑非笑的表情令我覺得太陽穴也一扯一扯地跳起來,他跟他的同事低聲說著什麼,眼神卻似有若無地飄過來,像影子一樣一直跟隨著我,我轉過身,感覺那目光如針一般落在我的背上,穿過薄薄的T恤,一根一根紮透我的後背,弄得我坐立難安。
快逃!
這個念頭才剛剛冒出來,我發現我已經衝出夜總會的大廳,離我最近的通道是包房四通八達的走廊,它的盡頭是洗手間和雜物間,我得先去躲一躲。安然一定會追出來的,不過不用擔心,隻要我走得夠快,一定能夠甩掉他,這麼多間包房,他不可能找得到我。
因為腦子裏充滿算計,未曾留意到前方行來的人影。
“駱小姐。”
“啊。”我隨意地應了一聲,從他身邊擦身而過,繼續加緊步子向前衝。
“駱琳。”來人不可思議地叫出聲,一把伸手拉住我的胳膊,“你這是什麼態度?”
我愕然回頭,望上於副總惱羞成怒的臉,“你就這麼不把我放在眼裏嗎?”
安然快追上來了,我著急地想掙脫被鉗製的手臂,這頭豬的力氣真大,捏得我生疼。我又急又氣地瞪著這個自以為是的於副總,腦袋一下子漲得大大的,心裏刹時有一股邪火兒冒出來,“放手,你這頭豬!”
“你說什麼?”於副總的嘴張得大大的,一臉的震驚和不可置信。
“你聽好了,我說你是一頭豬!”完蛋了,我已經看到安然了,都怪這頭愚蠢的豬。
“你太目中無人了。”於副總的臉就像頃刻來襲的沙塵暴,他薄薄的嘴唇陰沉地抿了抿,就暴怒地把我推到牆上,從唇縫裏透出字,“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我要你這樣的女人輕而易舉!”
他的嘴來得猝不及防,緊緊地壓在我冰涼的唇上,一股難聞的口氣衝進鼻腔,我渾身刷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掙紮著躲閃他散發著酸腥氣味的嘴。怎麼可以被安然看到我這麼狼狽的樣子?心裏頓時覺得一陣惡心,胃在我的胸口劇烈地蠕動,又驀地糾結成一團,在這樣翻江倒海的惡心中,一股酸臭的液體衝口而出,盡數噴灑在麵前這個男人的臉上。
“你……”男人猛地鬆開我,還未來得及驚叫出聲,已經被衝到眼前的安然一拳擊倒在地,捂著肚子蜷在地上呻吟。
“跟我走。”安然陰沉著臉,一把拉起仍彎下腰幹嘔的我。
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後,就像圍困在汪洋中的人緊緊地抱著一塊浮木,可是這塊浮木看起來也並非那麼安全無虞,我不能觸動它,一旦觸動,它就會裂開,就會爆炸,就會粉碎。
一直把我拖出了別墅區,拖進了濃密的鬆柏林,他才猛地放開我的手,我一個踉蹌,猛地跌坐到地上。下午的大雨把地麵澆得透濕,肮髒的稀泥頓時浸濕了我的褲子。
“你這個女人,你到底在做些什麼?”他生氣了,我垂下頭,不敢動,也不敢看他的表情,光從聲音就聽得出來,他是真的生氣了。
“為什麼不說話?”他的聲音仍是冷冷的,卻沒有剛才那麼尖銳了。
“我在這裏上班。”不爭氣的,自己的聲音居然有絲怯怯。
“剛才我所見到的,也是你上班的內容嗎?”他粗暴地打斷我,發出一聲冷笑。
那聲冷笑像一件堅硬而冰涼的利器,劃破了我的皮膚,卻沒有一絲疼痛感。我想開口反駁,可是我的嘴唇像被粘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他一定覺得我是在自我蹂躪自我作踐自甘墮落,我滿腦子熱火沸騰可是卻無法張嘴為自己辯駁。
為什麼總是會被安然看到我最狼狽的一幕?一個女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還得向她避之不及的人求助,我頓時滿心悲愴。
眼淚突然湧上來,一滴一滴無聲地滑落,心底似有一個泉眼被鑿穿了,隨後淚水滂沱。我咬緊了下唇,雙肩在晚風中微微顫抖。安然蹲下來,抬起我的臉,我隱約看到他咄咄的目光含著一絲懊惱,“別哭,我並不是想讓你哭。”
他的聲音異常溫柔,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撩了一下,猛然哭出了聲,起初是嚶嚶地抽泣,淚水一陣猛似一陣,繼而洶湧滂沱,安然無奈地低歎,一把將我擁進懷裏,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對不起,我不是想罵你。”
“我也不想的……”我的頭輕輕靠在安然的胸前,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很難過。
“我知道,我知道……”他溫柔地望著我,寧靜的眼神如星星般明澈。
黏濕的晚風有了寒意,他均勻的呼吸溫暖地吹拂著我的頭發,空氣中縈繞著他的氣息。有什麼要發生了?我隱約地覺得。可是,一直到他把我從秀山牧場送回家,我預感著該發生的什麼,終究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