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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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隔著房門,晨晨和姑姑尖銳的爭吵仍是差點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真是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男人交往,沒有工作,沒有前途,你是在拿自己一生的幸福開玩笑!”
這就是姑姑了,盡管在玫府部門任職了幾十年,姑姑仍然像個剛出世的嬰兒一樣,無知得近於可憐。表麵上,她是一個擁有高學曆,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可是她的高學曆對於幫助她如何處理人情世故,幫助她學會獨立思考,卻似乎沒有一點用處。姑姑是個極端沒有主見的人,她對於一個人的印象,或一件事的判斷,完全來自另一個人對其的評價,若是他人覺得此事該做,此人不錯,姑姑必定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事一定該做,此人一定不錯,若是中途殺出一個程咬金說這件事不對或這個人不對,哪怕他隻是個微不足道,與自己一點關係也無的不相幹的人物,姑姑也便認為此事一定有問題此人亦一定有問題,了解和核查對她來講是不必要的,那太浪費時間了。能在醜態百出、人已成精的官場,找到這麼樣一個人,不可謂不是一件稀罕的物什。
“沒有工作並不代表他沒有前途。”晨晨尖厲地嘶叫,“他一個鄉下出來的孩子,完全沒有任何背景,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並且比大多數人都生存得好……”
“你就是指他開的那個破酒吧?”姑姑也憤怒了,“那樣低賤的工作你隻會讓我和你爸爸被人看笑話…”
在姑姑的心目裏,想必除了公務員、教師、醫生、律師之類的人之外,再沒有什麼高尚的職業了。
“說來說去你們隻是為了你們的麵子,如果你們真有一點點關心我的幸福,就應該去了解他的為人,而不是隻看他做什麼樣的工作就否定了他的價值!”晨晨的聲音驀地揚高。
“我還不了解他嗎?我不用了解他了!”姑姑一副不屑的樣子,“上次你帶他回來吃飯我就看出他人不怎麼樣了,在飯桌上一聲不吭,還要你幫他挾菜,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哪裏有男人是這樣的,走到哪裏去也應該是男人照顧女人的嘛……”
老天……我哀歎,姑姑的老毛病又來了。跟人談話的時候思維跳躍之巨,儼然一位後現代派大師,她永遠抓不住重點,抓不到主題,隻會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跟你無止無休的糾纏。以她的拙舌,哪裏辯得過晨晨的口才。
“你們這樣就算了解他了嗎?”果然,晨晨冷笑,“就僅僅憑著見過一次麵的印象,你就否定他整個人!你們若真像你們所說的那樣關心我,為何不花點時間去打聽一下這個人的情況,問問他身邊的親人,朋友,認識的熟人,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去打聽一下呀,隻要是認識他的人,誰不是交口稱讚他的?”
“我不用去打聽,就憑他不跟你挾菜我就看出他是不懂得體貼人的人。”姑姑像祥林嫂一般圍著挾菜事件喋喋不休,“那你說,他對你好不好?對你體不體貼?”
我差點暈倒。戀人之間,沒有說誰一定要照顧誰,誰才會幸福的。大家在一起,都是互相照顧罷了,哪有誰規定了一定要給女人挾菜的男人才會給女人帶來幸福?其實對很多女人來講,能夠照顧自己心愛的男人,也是一種幸福。姑姑不明白,她自以為咄咄逼人的質問,是多麼不知所謂的廢話,又是多麼滑稽無力。
“他對我好,對我體貼。”晨晨堅定地,又忽地有些嘲弄的語氣,“我愛他,所以我心疼他,我願意為他挾菜,我隻能通過這個舉動,在你們都擺盡尖酸刻薄的臉色給他看的飯桌上,悄悄告訴他,不要在乎你們是如何對待他,隻要我心裏有他。他是個自尊心那麼強烈的人,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為他療傷。”
好半天沒有聽到姑姑的聲音,想必是完全呆住了,過了半晌,姑姑才惱羞成怒地叫道,“他若是真的有自尊心,就不應該明知道你的家庭反對你們交往,還硬要跟你在一起……”
“你又怎麼知道,他對你們的反對完全淡漠呢?”晨晨打斷了姑姑的咆哮,冷冷地道,“在知道你們反對後,你又怎麼知道他沒有跟我提出過分手呢?僅僅是因為他不想我承受來自家庭的這麼巨大的壓力,每天都這麼痛苦……”
“那為何又說分不分?”姑姑像是揪住了什麼把柄,語調兒裏有絲得意,“他還是舍不得,舍不得你這麼好的家世,像他這樣從農村出來的男孩子,以為攀上你就攀上了高枝兒……”
“他的確是舍不得。卻不是舍不得你說的那些,他隻是舍不得我!”晨晨再一次打斷了姑姑,冷嘲地道,“如果沒有那次的分開,我們不會知道原來兩個人已經離不開彼此,失去對方都會令我們痛不欲生,而我們在一起,我身上的痛苦有他會替我分擔。媽媽,你是不會懂的,因為你不曾有過愛情。”
姑姑想是完全呆住了。半晌才狠狠地道,“你是決定了要跟他在一起了,死都不改了,是吧?”
“我希望你能祝福我,媽媽。”晨晨的語氣很平靜。
“好,我告訴你,如果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你以後別想從我們這裏得到一分錢!”姑姑的聲調驀地揚高,自以為擱下了一句狠話。
唉!老天!我哀歎。姑姑啊姑姑,為何你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女兒?晨晨的性格是如此倔強,一向都軟硬不吃,你這樣的威脅,除了把母女之間的感情破壞殆盡之外,我不覺得還會對她產生什麼其它的效果。
“隨便你吧,媽媽。”果然,晨晨的聲音顯得很疲憊,隱約還透著一點厭煩,“若是你有空,把我的戶口薄拿過來,我馬上就和玨結婚,搬出你們給我買的這幢房子。我相信,即使沒有大房子住,即使每個月要減少一些零花,我一樣可以和玨過得很幸福。”
“晨晨。”姑姑顯然無計可施了,可是向來都是受盡逢迎的她哪裏受得了在女兒麵前落下風,盡管她亦明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說服女兒了,她仍是不肯服輸,“你一定要讓我看不起你嗎?”
“這個世界不會因為誰看不起誰,誰就會覺得自己不如別人。媽媽……”晨晨的聲音突然顯得有些詭異,“你又怎知道,你就一定被人看得起?”
要糟!一聽到這句話,我才算是明白晨晨語氣裏的詭異所為何來了。聽了半輩子阿諛奉承話的姑姑,那份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早已經滲入骨髓,哪裏堪受這樣的侮辱。對她來說,這絕對是個奇恥大辱。
“好好好……”果然,姑姑狂怒地,語無倫次地咆哮,“誰都看不起,我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我,大家都看不起,我也不用他看得起……”
姑姑又在遷怒了。我搖頭,苦笑。這是她一慣的作派,她自然是不會怪責晨晨說錯話的,怎麼著晨晨也是她的女兒,她隻會把過錯怪責到其他人的身上,這種事情,我早已從姑姑那裏領教過無數次。而她嘴裏的“他”,除了玨,還會有誰?
“你不用那麼激動,媽媽。”晨晨冷冷地道,“我並沒有說是玨。”
“你不用說出來,你就是那個意思。”姑姑怒極反笑,“好好,我是管不了你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等到有一天我死了,你才會明白我是為你好!”
這話一說出來,母女倆都沉默了。晨晨想是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過了,不再反詰。過了半晌,門外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然後,我聽到鐵門的門栓“嗤拉”一開,再“砰”地一聲,一切又歸於寂靜。
姑姑走了?
我仍然坐在床上,不動,臥室外麵不再有一絲聲響,沒有姑姑的尖厲的咆哮也沒有晨晨冷淡的反詰。又過了半晌我才確定,姑姑真的是走了。
我急忙翻下床,打開臥室門。腳上忽地一痛,像被針刺了一下,低下頭,一地銳利的碎玻璃碴。
是我昨晚砸碎的玻璃杯。
幾乎忘記了,所有平滑圓潤的事物,一旦打碎,就會產生出鋒利的棱角,異常的能夠傷人,也異常的痛楚。
我吃痛地扶著牆,抬起腳掌,狠狠地撥下那塊深深地紮進腳心的玻璃碎片。
血刹時湧了出來,像是禁欲已久的人突然得到了釋放,那麼的歡愉和肆無忌憚。
該死!都怪那個該死的!想起那個名字?我怔忡了一下,安然……這個男人,還沒有跟自己扯上任何關係,就已經在傷害我了。
將這個該死的名字從腦海中驅離。用冷水衝幹淨傷口,我貼了一塊止血貼在腳心,然後踮起腳尖一瘸一拐地走進晨晨的臥室。
門虛掩著,晨晨伏在床上,頭向著窗外。
我的手撫上她的頭發,她轉過頭來,滿臉無聲的淚痕。我微笑,伸出手勾掉她懸在下巴上的淚水。
“姐……”晨晨把頭埋進我的懷裏,放聲痛哭。
能哭,是一件多麼好的事!眼淚能把一切都釋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難過,所有的委屈,所有傷心,都能通通釋放掉。隻要你還能哭。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起飛呢?什麼時候?
我笑,又笑。撫著晨晨的頭,我望著窗外。我惟有笑,因為已經記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不曾流過眼淚。那種澀澀的,鹹鹹的,苦因因的味道,遺落在記憶裏,我找不著,也不想找。
窗外,雨停了。但不知道為何,今晨我反而覺得比昨日更冷。
一個下午都忙得不可開交,昨晚我們區的尋呼台與市區合網,事兒特別多,公司的“高層”為了能在周六周日休息,竟然把給代銷點放號的工作也交到了營業廳來做。結果忙得我們氣都喘不過來,電話接二連三地打進來,常常是剛剛才掛機,手都等不及離開,鈴聲又響了。
上個月售機那台電腦就壞了,搬到公司上麵去修,到這個月仍未修好!於是,售機、收費、開號、查詢、回訪傳呼全在一台電腦上操作,常常搞得人手忙腳亂。一個電話要做回訪,要接代銷點的電話,要回答合網問題的谘詢,當然是響個不停,整個營業廳雞飛狗跳。想起我們那些原本該上班的“高層”們,這會兒正躺在被窩裏睡大覺,就十分羨慕。
還差一個鍾頭下班的時候,電話才漸漸地少了,這才想起大家都還沒吃中飯,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得,現在好了,連晚飯一起吃。
老塗叫了豆花飯,我倒是頭一次吃營業廳外麵那家小食肆賣的豆花飯。送來的時候我不由瞪大了眼,哇!量足得是其它小店的兩倍。隻花一塊五毛錢就能把肚子吃得滾圓還真是劃算,我一邊嚼著飯粒兒一邊兒暗暗決定以後都光顧這家店。
豆花飯算是我們這裏的特色早餐了,飯是平常的老米飯,豆花也是平常的豆花,它比豆腐要嫩一點,比豆腐腦又要老一點,實在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其實豆花飯的不凡之處,關鍵在於調料上。豆花飯的調料高達數十種之多的,最平常的也有醬油、精鹽、味精、香油、麻油、熟菜油、花椒麵、油辣子、蔥花、香菜末、蒜泥、薑汁兒、碎花生米、芝麻、榨菜、青椒等等。我是十分喜歡吃青椒的,以前老爸喜歡把青椒用幹鍋煎了或火燒了,混著蒜頭舂成泥,加一點鹽就可以用來佐飯了,滋味十分美妙,惟一美中不足的,食後口氣難聞,所以之前必須得準備一塊香口膠。
包著滿嘴的飯,班長接了一個電話,一聽到她一連串“哦……啊……好的……好的好的……哦……這樣的啊……哦,好的好的……”一類的語氣詞,我與老塗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這個電話,十之八九,是上司打來的。
放下電話,班長一臉沉痛地宣布,“同誌們,為了支援什麼什麼山區的什麼什麼扶貧的什麼什麼建設,公司要求大家捐款。”
“什麼什麼山區的什麼什麼?”老塗學著她的語氣,嗤道,“我說班長,你不會是接到上級的電話,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吧?”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聲,我們這個班長的確是這麼可愛的,接上司的電話從來都是這般誠惶誠恐。
“哎呀,你管它這麼多幹什麼?”班長有些惱怒,“反正是要捐錢就得了,這才是重點。”
“哎?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要我們拿錢出來,可是我們連拿錢出來做什麼都不知道,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老塗跟班長較上真兒了。
“老塗,說那些幹什麼呢?”我撇了撇嘴,冷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國人的扶貧救災向來都是硬性分配,自願這個詞兒是從來都在字典裏找不到的,領導需要的是必須。必須是什麼懂不懂?不懂也沒關係,反正交錢就行了。”
哼扶貧!救災!我敢打賭,在我還不知道我扶的是什麼貧救的是什麼災的時候,工資卻已經被扣出來了。
老實說我這人是沒什麼同情心的,且不說自己的冷漠與麻木。光說這類打著扶貧救災的幌子莫名其妙的捐款,若非硬性扣除,打死我也不會捐錢的。即便是在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乞丐,我都同樣視若無睹。扶貧?嗬中國人有六億以上的人處在赤貧線以下,別說醫療、保險、養老等福利了,連溫飽都大有問題,很不幸,我自己都還是這六億人中的一分子。摸著良心說,要不是放棄尊嚴寄人籬下節省了我生活中大部分開支,沒準我早就暴屍街頭了。扶貧?哼!社會本來就是這樣殘酷,你適應不了,就隻好淪為乞丐,我能適應,所以隻能忍受扣錢。
老塗怔了怔︰“說得也是,好像我們公司每次都是硬扣的,班長,這次扣多少?”
“這個月每人的工資扣二十塊。”班長盡管擁護著領導的政策,可是想必也是有些心痛的,臉皺得像條拉長了的苦瓜。
“什麼?”老塗慘叫起來,“一扣就是二十塊?這心腸也忒黑忒毒了吧?他到底知道不知道二十塊可以做多少事情啊?吃豆花飯可以吃十幾次了!這些當權派不管我們的死活了,每次都拿我們的屁股當他們的臉……”
拿我們的屁股當他們的臉?我“噗嗤”一聲,又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老塗,每次的話都這樣經典!我其實對我們公司領導這種做法也是深惡痛絕的。踩著我們這些小零工的血汗邀功,就像得了頑固型便秘一樣過癮。可是我就斷然想不出“拿我們的屁股當他們的臉”這樣絕妙的話來。
班長沒有理老塗,苦著一張臉,想是仍在哀悼自己那不幸早夭的二十塊。我撇了撇嘴,淡淡地道︰“算了老塗,反正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指的,當然是我們就快被裁員的事。老塗怔了一怔,有些氣餒了,轉而又憤憤地怒道︰“就是最後一次,才更氣,臨走都還要壓榨我們一回。”
我微笑,眼神落到街外。氣些什麼呢?你若不能改變現狀,就隻好坦然受之,否則,惟有氣死自己了。中國人的忍耐力向來都是驚人的綿紉,有什麼樣的問題是承受不下來的?拿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是多麼的不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