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入家鄉的土地，陌春心中一陣感慨。
這天，這地，這水，都還如當年一樣，溫和的站立在那裏，迎來送往。隻是這人，再也回不到過去。
水湖鎮最大的人家，當年非莫家莫屬。隻是如今，門庭冷落，草木凋零，早已是一座廢棄的舊宅子了。來到水湖鎮之前陌春便打聽過，莫伯龍自家中慘變後，不再住在原宅，早已另覓地方居住。而這舊居，便如一幅陳年舊畫一樣，給保留了下來。據說，莫伯龍是要留著這宅子時時提醒自己，不忘家仇。
有陌春疏通講價，‘萬裏福’戲班順利接下了在莫老爺忌辰唱戲的活兒。班主喜不自禁，連連誇讚陌春道：“陌春，咱們戲班子從你來了以後，真是財源廣進，萬事亨通啊。”陌春微笑不語，雲嘉卻老大不願意了。剛才那個和陌春談價的老管家一雙眼睛賊溜溜的不懷好意，一直在陌春身上轉來轉去，陌春自己倒不在意，他卻覺得渾身難受。等班主走後，一把拉住陌春衣袖道：“以後你不要去跟這些人講話了，他們都不是好人。”
陌春見雲嘉一副少年心性，單純可愛，便如看見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一樣，越發憐惜他，不忍拂他之意，答應道：“好啦，以後我不出麵。讓你出麵，好不好？”
雲嘉大喜道：“真的？你放心，我保證也能做得和你一樣好。咱們到街上好好逛逛去，你不是說水湖鎮的景色美得很麼？”
陌春自進得門來，瞧見一件件熟悉的景物，早已心情激蕩，此時聽雲嘉說要一起去逛街，生怕自己太過激動，讓雲嘉看出什麼，便推辭道：“我有些兒頭疼，就不去逛了。你自己去吧。”
雲嘉一聽他頭疼，急道：“你怎麼頭疼？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們找個大夫來瞧瞧？”
陌春手撫額頭道：“沒那麼嚴重，不過是有些兒勞累了。我想靜一靜，睡一下子就好了。你去逛逛，回來跟我講講有趣的事情，好不好？”
雲嘉端詳了一會兒，見陌春臉色還算好，放心了些，笑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找好玩的東西來給你玩兒。”
陌春笑道：“好了，你快去吧。我要睡了，你在這裏我可睡不著。”
雲嘉又囑咐一番，才高高興興的出去了。
陌春待他走遠，才帶上房門，出了戲班住的小院。
其時天色已經暗淡，日頭在西邊露了個小臉兒，便無蹤影了。但莫府並沒有伸手不見五指，早有家丁在院子裏掛滿了燈籠，將整個莫府襯托得溫馨一片，誰也不曾想到這裏曾經發生過如此慘案。陌春知道父親的忌辰，各大門派掌門都來哀悼，大哥也早已暫時搬回舊居居住，因此這裏才如此熱鬧。若是早幾日來到，這裏不過一座陰森森的鬼宅而已。
自莫家的案子發生，水湖鎮上，無人再敢來此地。傳言半夜，莫家老宅常常鬼哭神嚎，淒厲不已。陌春心裏暗暗地道：“爹爹，叔乾，季坤，你們含冤而死，自然死不瞑目，冤魂不散。你們放心，待我將一切告訴大哥，一定為你們報這大仇！”
陌春在院中走著，嗅過一株殘花，摸過一棵枯樹，念及父親和兩個弟弟，心底悲涼萬分。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自己從前的住處。
一進自己住的院子，微微一驚。
由於老宅廢棄已久，除了這幾日收拾開來招待各派掌門的屋子外，都破舊不堪，布滿灰塵。唯有自己住的這一座小院，竟然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雖然晚上看不太清楚，但依稀是古木蒼翠，地上好像還種了牡丹花，幽幽香氣傳來，燈籠照到之處，竟然一根雜草也沒有，顯然是常常有人來打理。走到窗子邊用手一抹，窗台上半點灰塵也沒有，一切皆是井井有條。房門半掩著，房內一燈如豆，好似有人在一般。陌春大奇，心道：“難道這裏竟有人居住？”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床頭坐著一人，已經靠著床頭睡著了，他臉朝裏，看不大清楚。但陌春卻一眼認了出來。
這個身影，這個味道，多少次在強行進入他本已破碎不堪的夢境。在傾城別苑地獄般的日子裏，唯有想到他，才有堅持下去的力氣。“因為他是，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的人。有一日，定要他也嚐嚐這千般折磨滋味！”
白玉般的手掌，輕撫上英氣的眉，細細描畫著漂亮的濃眉的弧線。
每一次看著想念他支撐下去，陌春都會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對他的恨。但是現在，這樣看著他，感覺這屬於他的獨特氣息，心竟然就這樣沉醉了。
睡夢中受到的打擾，令越天醒了過來。睜開沉重的眼睛，一張精致美麗的臉龐出現在眼前。小春兒，我真的是太想念你了。。。也不知這是夢還是幻覺。越天苦笑了一下，忽然虎臂一伸，將眼前人緊緊擁入懷中，貪婪地呼吸著他發間的氣息。這氣息，這觸感，都是如此真實。“如果真是夢，但願這美夢，永遠不要醒來。。。”越天喃喃地說著，離開烏黑的發束，端詳著眼前這張思念了千百遍的臉，用粗糙的食指劃過紅潤的唇。
陌春的眼睛閃亮而迷惘，好似包裹著一層水汽，散發著無限的誘惑。無法控製自己，也不想控製，越天將自己的唇印上眼前薄薄的紅唇。
本以為他的吻會激烈而粗暴，但他卻隻是輕柔的摩擦著兩片唇瓣，並不深入。但摟著纖腰的一隻手卻越來越緊，漸漸有了些許疼痛的感覺，陌春一驚，一把推開越天，剛被溫柔占有的雙唇一開一合地喘著氣。
越天此時才仿佛真正醒來，一把攥住陌春的手，叫道：“小春兒！”
已經平複了情緒，恢複了被並不粗暴的吻奪走的體力，陌春嫣然一笑，手掌伸出，慢慢在越天臉頰上撫摸著，柔聲道：“是我啊。你怎麼。。。會在這裏？”
越天又一次將陌春緊緊摟在懷中，生怕他忽然不見了似的。直到確定他再也逃不掉，又怕嚇著了他，輕聲回答道：“明日是你父親的忌辰。。。。”怕他傷心，不再說下去，隻用唇蹭著陌春的右側的脖子。
脖子裏癢癢的感覺令陌春微微不適，但是心底卻泛上一層甜，他將雙手環上了越天的背。
“我找了你這麼就這麼久。。。你可知道？我想了你那麼多那麼多。。。你可知道？我愛你這麼深這麼深。。。你可知道？”
陌春撫著越天的背，似安慰，似愛撫，柔聲道：“我也想了你很久很久。”
越天一振，將陌春輕輕推離懷抱，但雙手仍然抓著他肩，雙目炯炯，看著他的雙眼。陌春的眼神誠實而坦然，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良久，越天才顫聲問道：“小春兒，你剛才。。。說什麼？你也。。。想我麼？”
陌春點頭道：“不錯。這三年來我一直想念你。唯有如此，我才能活下去。以前我一直想不通，但我現在知道，我愛上你了。”從他在馳兒麵前承認對越天的愛開始，便不再害怕麵對自己。
三年分別的折磨，如今相聚已是大喜。沒想到陌春竟然，毫不掩飾地承認對自己的愛，越天隻覺得置身夢中一般，腦子似乎都迷糊了起來。陌春幾句話，就讓他這個當世豪傑繳械投降。
再一次吻住嬌豔欲滴的紅唇，不再猶豫著不敢侵入，而是將長驅直入地捉住還妄圖稍稍回避的小舌頭，長久糾纏。緩緩地去解他腰帶的右手，卻忽然被一把抓住。鬆開被蹂躪的小嘴，不解地看著小人兒略顯驚恐的眼睛，獨秋一葉的話忽然如電光火石一般在腦中閃過，將心也震得刺痛。
“我見他眉清目秀，細皮嫩肉，有個地方，實在是適合他去。”
“傾城別苑！”
幾天前匆匆趕到傾城別苑，昔日繁華地早已經成為一堆廢墟，老板和夥計一夜斃命，所有妓女褻童作鳥獸散。無人知是誰下的手。但傾城別苑逼良為娼的惡事做了成千上萬，總有正義之士出麵收拾。江湖上打打殺殺的事，實在平常。
唯獨，找不到小春兒。
半年前，他早已離開傾城別苑。不知道他用的什麼辦法，成為了第一個在傾城別苑全身而退的人。
天下之大，何處尋他？
莫隨遷忌辰將近，身為武林首腦人物，自然要過往拜會。但也許，他會回到水湖鎮，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日子。若說這世上已沒有他留戀的東西，他是個孝子，至少還有他的老父親，可以將他喚回。
所以來到這裏，來到他從前住的地方。
不見來拜訪的武林人士，不管一切繁瑣事務，隻在他房中靜坐了三天三夜，隻想著，他就在這房間裏，一回頭，笑著喚他：“越天，我陪著你一起去伶仃坡，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讓你不再孤單。。。”
此時愛人便在眼前，眼睛裏卻有一抹深深的傷痛，隻將自己的心也傷得滴血。。。越天輕聲道：“別怕，讓我瞧瞧。。瞧瞧你身上。。。”
陌春咬了咬唇，終於鬆開了手，任越天將自己的衣服緩緩拉開。
潔白如玉的肌膚，仍如當初在無憂廬中所見的一樣誘人。隻是布滿了細微的傷痕，卻更顯出一種淫糜的誘惑。雖然心疼，但越天卻瞳孔一陣收縮，口幹舌燥起來。將衣服從背後抹下，擦過背脊的手掌觸到一樣物事，恐怖的凹凸不平的觸感，令越天心口一緊，將陌春拉到懷裏，借著燈光，看到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那傷疤不是很大，但卻足以令越天止住呼吸。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妓”字。
感覺到陌春在懷中顫動，依然柔和的聲音閃著深深的絕望：“嫌棄我了麼？這是在傾城別苑。。。唔。。。”
越天封住了吐露著絕望話語的小嘴，緊緊環住他瘦弱的身體，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身下這個受了這麼多苦的小人兒。
他進入的一瞬間，陌春竟然沒有那種強烈的不安感，甚至於，他的動作溫柔到連微微的刺痛感都很快轉成了微妙的舒適。曾經，因為在傾城別苑的經曆，雲嘉一個小小的親密動作，都會讓自己全身不適。但這樣地被越天抱著，真的覺得天下無論什麼都不會傷到自己了。而將自己完全依靠在他懷裏，是如此的安心與愉悅。
令人臉紅心跳的呻吟和嬌癡的話語，不住地從陌春口中溢出。
    
越天，在絕望之時，隻有想到你，才有力氣撐下去。
    你贏了，我已被你捉住，無處藏身。
但你殺了我爹爹和我弟弟
將來咱們，一起死。。。。。。
在越天溫暖的懷抱中醒來，很是安心。環顧四周，是自己從前的臥房，熟悉的感覺，令幸福滿了心頭。即使想到要做的事，居然也無不安。這幾年的經曆，讓陌春的心變得不像從前一樣柔軟，自然也不想從前一樣純白。
昨夜越天很節製，隻怕傷了陌春。看到他沉沉的睡臉，陌春微笑。
放心，我殺死你的時候，絕不會讓你痛苦，就讓你像現在這樣，睡著了一般。
玩鬧心起，伸出舌頭，迅速添了一下他長長的睫毛。果然，沉睡的人被這癢癢的感覺弄醒了。看著陌春似笑非笑的臉，心裏一陣溫暖，在他額頭印下一吻。
“今日想到哪裏去？”
“今日，是我爹爹的忌日。。。”陌春臉色變得黯然。越天懊悔提到這個，摟著他的手臂緊了緊，安慰道：“死者已矣，不要太傷心了。”
他微微轉變的臉色，全部印入陌春眼中。
陌春輕聲道：“我爹爹，是給人害死的。”
越天道：“我知道。不要擔心。我一定找到仇人，替你報仇。”
越天，不愧是越天，掩飾得真好。。。這樣的沉著冷靜，也讓我著迷。。。
陌春用食指摩挲著越天的鼻尖道：“你隻要幫我找到了。報仇我自己來。”
越天捉住小手，放到嘴邊一親，笑道：“好，待我查明真相，給你親自手刃仇人。隻怕你到時候見不得血，又心軟了。”
你以為，我還是從前那個我麼？還是那個在畫牡丹時不會畫出一根枯枝敗葉的單純少年麼？今日我總算明白，流蘇說的話。隻不過，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陌春將臉埋在他懷中道：“嗯。。那你答應我，如果我不敢，你要幫我解決了。。。”
越天輕舔陌春的耳垂：“小春兒，有我在身邊，你什麼都不必擔心。”
不錯，如今，在你身邊，我還擔心什麼。。。。
“對了，小春兒，我曾到。。。找你，他們說你早已離開。這以後，你都在哪裏？有沒有受苦？”
陌春道：“我在一個戲班唱戲。”抬起頭望著越天微笑道：“唱的旦角，貂蟬，楊貴妃。。。”
“戲班？”越天皺起了眉頭，“以後我不準你再唱。不許你給無聊的人看。”
“你真正霸道。。。”陌春揉著被子一角，聲音忽然低沉：“對了，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我已經將名字改了。”
當日流蘇玩笑改名，不料一語成真。。。
從前的溫暖美麗的春天，已經死去。
如今，隻有一片陌生的春天迎接你。。。
陌生得，你將認不出那是春天。。。
但那卻是，實實在在眼前的春天。。。依舊溫暖，隻是，會暖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