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風塵奇葩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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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樓月居。這是揚州最負盛名的風月場所。這裏的姑娘媚而不妖,絲竹管弦樣樣精通不說,就連文采也是出類拔萃,如若不是女子不允許參加科舉考試,隻怕比起那些士子大夫也不遑多讓。官府大員、地方豪富,都以在這裏出現為榮。在很多人眼裏,這已經不僅僅是煙花之地,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看向姑娘們的眼睛,比起對普通的風塵女子也就少了一絲鄙夷。而這裏的花魁,姓郝名月兒,據說是難得一見的可人兒。郝月兒身為花魁,自是歌喉婉轉、長袖善舞,與眾不同的是,據說還身懷不凡武功。她的一夜之資可達百金,饒是如此,上門之人仍然駱繹不絕,月兒姑娘有權親自挑選。煙花女子挑選男人,這可真是聞所未聞的奇事,然而郝月兒的美貌聞名揚州,他們哪裏還顧得了那許多。流連煙花之地的人多是紈絝子弟,月兒姑娘哪裏看得上眼,就這麼一直拖著,急得老鴇多次上門催逼。終於半年前,揚州知府的公子華祈得以成為月兒姑娘的入幕之賓。據說華公子和月兒姑娘是在街上偶遇,當時華公子便被月兒姑娘的風華所攝,回府後打聽到月兒姑娘乃是煙花中人,卻仍然不離不棄,竟是不顧名聲,追到了這樓月居來。華公子的父親華森任揚州知府已經三年,其人為官清正,即使處在那樣一個災荒不斷的年代,城內仍然安定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儼然竟是一個盛世了。華公子更是揚州有名的才子,在科舉考試中一路順風,直進到殿試,眼看下月就要由皇上親自考核,或者華公子便是又一個狀元也未可知。因此,縱然華公子與郝月兒交好,在百姓們看來倒是一段摒棄門戶之見的佳話。
    而此時,華公子正在樓月居的雅間大發雷霆。這是郝姑娘的香閨,房內原本不布置的雅致有加,此時卻被砸的亂七八糟。從未見過華公子如此暴怒,房門口的龜奴也是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郝月兒坐在床沿上,靜靜地看著他摔打。
    “啪”,摔夠了東西還不解氣,華祈回身給了郝月兒一個巴掌:“你怎麼敢趁我不在和別的男人幽會?!竟然還是和劉鏡堯,劉家是有名的惡霸,我的祖父就是死在他們手上,你怎麼敢?”被打得一個趔趄,郝月兒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怔仲,隨即嫵媚地笑起來,眼裏卻是遮掩不住的嘲諷:“華公子,人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月兒雖然在這揚州城有些薄名,說到底也還是做皮肉生意。有人能把我捧上來,便能讓我生不如死,你們這些大主顧我誰都得罪不起。難道公子想要我趕他出去不成?”這一席話不緊不慢,卻把素來能言善辯的華祈說了個張口結舌。一個青樓女子,縱然此時有千般寵愛,認識多少達官貴人,誰能擔保以後會如何?女子的命運,本來就是飄若浮萍的嗬。
    房內長久地沉默了。華公子的臉上已經漸漸褪去了怒容,郝月兒還是淺笑著,然而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尷尬的氣氛在屋子裏悄無聲息的蔓延。
    “公子不日就要參加殿試,算來離動身的日子也不遠了罷?月兒在這裏先祝公子此去順利了。”順著月兒姑娘的話,華祈接了下去:“多謝月兒姑娘,我也該回去整理一下行裝,先行告辭了。”
    輕輕的足音叩響在上好材質的地板上,清冷而模糊,不一會兒便再也無跡可尋。那是文弱書生的腳步,沒有半分鏗鏘的氣息。即使是瞬間的暴怒,也極容易平息。月兒看著窗外迷蒙的細雨,唇間逸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瞬間飄散在雨中。
    然而,不等華祈遠赴京城參加殿試,炙人的風波已經席卷而來。皇上重病加身,幾位皇子為了爭奪皇位鬧得不可開交,終於二皇子奪得了寶座,然而國內已是民不聊生、外番來襲、內亂四起,揚州城外的青龍寨更是膽大包天,居然勾結番邦把整個揚州城包圍了起來。一時間,這個歌舞升平的城市內外交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中。
    雖然暫時隻是相互對峙,然而每個人心裏其實都明白。正麵相對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華森在帳中已是坐立不安。城中駐軍不過一萬餘人,根本無法和外番大規模的來襲抗衡,這還不說,城門被圍,糧草遲早會斷絕。眼下全國各地都是烽火連天,亂得不可開交。等著別處救援也是決無可能。再這樣下去的話遲早要毀在敵人手裏。
    “聞得蘇,你率眾進攻我揚州,意欲何為?還有韓潮,你竟敢勾結外番,膽大妄為,罪不容誅!”華森手下得軍士站在城牆上向城下呼喝,然而話未及說完,便被飛來的流箭將胸口對穿。
    “姓華的,你少在這惺惺作態。我韓潮本來就不是什麼良民,和聞少主結盟也隻是為了報仇而已。國家大業之類的,我一介山野莽夫不懂這些。若是有種的,便自己上城頭來說話!”
    華森略為有些佝僂的身體出現在城樓上,引得城中百姓不禁熱淚盈眶。不顧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隻是為了揚州城中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果然是三年來他們一直仰望的人啊。
    “說吧,你們究竟想要什麼?既然你們已經知道城中底細,我也不再隱瞞。我軍雖然損傷大半,你們的人也死了不少,這樣下去是兩敗俱傷。不如暫且休戰,你們看可好?”
    “哈哈哈哈!”韓潮朗聲狂笑,臉上的絡腮胡子也跟著抖動。“什麼休戰,我看你是想拖延時間找救兵吧?也罷,就給你一次機會,也教你死得心服口服。”坐在旁邊棗紅色大馬上的聞得蘇手控韁繩向前走了一步,剛剛一直沉默的他突然開口道:“既是休戰,為表誠意,華大人也該送出個人質來略表誠意才是。”“這······”華森看著自己的兒子,猶豫之色閃過。“大人放心,不必以令郎為質,聽說樓月居的郝月兒姑娘與華公子過從甚密,便由她來做人質如何?”
    想了片刻,凝重地點了點頭,身側的軍士早已把郝月兒帶到城上。“果然是風姿絕世。您放心,在大人違約之前,郝姑娘必然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這番話說得鄭重無比,華森聽在耳裏,卻隻是哼了一聲。
    “爹!不可以!月兒她一介弱女子······”聞訊趕來的華祈氣喘籲籲地到了城樓上,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幕。“啪”,一聲清脆的響聲。“糊塗!一介女子而已,如何能為了她耽擱了民生大計!你看這城中的百姓,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麼?”嘴唇翕動著,仿佛還想爭辯什麼,然而看著華森陰沉的臉色,他還是無言地退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郝月兒看著這一切,未出一言。隻是蒼白的臉色顯示出她並不平靜的內心。華祈是無法救自己的了,她早就知道。性格中的軟弱注定了他終將接受這一切。王昭君不是尚且出塞了麼?還有西施傳聞中不也是被當作複國的武器了麼?自己又算得了什麼?站在城樓上看著城下黑壓壓的百姓,她的心裏突然就無法抑止的起了厭惡之情。他們心裏自然又在歌頌華森的公私分明吧?不顧兒子的私情,為了全城百姓把名妓郝月兒押作人質。又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溢美之辭了。那麼又有誰考慮過她心裏的感受?
    十三歲時,她被賣到妓院,當時母親對她說,這是為了全家的性命。饑寒交迫的她在妓院門口看著母親和老鴇討價還價,拿了五兩碎銀子,在路上買了一個熱騰騰的膜喂給她懷中的弟弟,那時候,她的心裏就泛起強烈的憎恨。沒有想到,時隔多年,這樣的一幕又要重新上演了麼?所不同的是,如果從前她背負的是全家人的性命,那麼這次,全揚州百姓的身家全都背負在了她一個人身上。真是可笑,她的命運,難道就是為了別人的幸福被賣來賣去嗎?既然我隻是你們的工具,那麼,你們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幹?被叛軍押著離開城門的一霎那,她驀然回首看向城樓,眼裏是無法形容的刻毒。
    已經是第三日被囚禁在這個小屋裏,紅衣的女子站在窗邊看著外麵,這本是一個廢棄的院落,地處隱蔽,然而從窗戶看出去卻恰好能看到高聳的城樓。她名義上是被監禁,然而實際上並未受到什麼虐待,隻是行動被限製在這間屋子裏。還好有這扇窗戶,還可每日眺望近在咫尺的揚州城。遠處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她的身子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震。莫非救兵快要來了麼?那些王公貴族們終於又可以日日笙歌了麼?那些曾經急切地在她身上尋求快意的人,那些曾經用淫邪的眼光看著她的人,他們早就忘了郝月兒這個人吧?一個花魁而已,死了還有其他的女人,這世上美豔的女子處處都是。然而,那些曾經在枕邊喘息著給予她種種承諾的人,他們中有不少和朝中重臣相交甚厚、和華森亦是熟識。他們的一句話或許便可解她目前的窘境——如果援兵將到的話,救她應該也並非難事。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曾經想起過她來麼?包括那個說過永不相棄的華祈?即使早就深知人性涼薄,她的身子還是忍不住晃動了幾下,遙遙欲墜。就這樣靜默地站著,明暗交織的光線把她的臉映得異常斑駁,看不清她的表情。過了半晌,她叩了叩自己的房門,對聞聲而來的軍士說:“請你們聞少主過來。”
    聞得蘇麵對著郝月兒,眼底是了然的笑意。他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對於他們來說,這個名動揚州的女子比華祈要有用的多——那個書呆子,雖然是華森的長子,然而對於城中的情形,恐怕就如一個白癡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吧?反倒是這個女人,在那樣漫天而來的藐視和背棄中,才可能提供給他們想要的。
    麵前的女子手裏握著朱筆,緩慢然而決然地在紙上畫下了揚州城的地圖。一路一店,都標注的詳細,那樣卓絕的記憶力,讓聞得蘇的眼裏都泛起了一絲敬意。天下竟有這麼聰慧的女子麼?自己位高權重,什麼樣的女子沒見過,然而,這個女子身上的冷洌還是讓他的心微微一動。可惜,這個女人不能留。她的內心力量太過堅定,一旦遭到背棄便會不顧一切。
    完全沒有注意到對麵的人心裏的漣漪,低頭畫著地圖,郝月兒不經意間看見了手腕上的傷疤,眼睛迷離起來。那是被賣到妓院之前,她柔嫩的雙手扒在院中的籬笆上哭喊著求父母不要賣她走,然而,還是被母親硬拖著送到了妓院。並不是入骨的傷痕,然而一直以來未曾愈合,仿佛提醒著她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好了,這下我們該要準備攻城了。若是等到他們的救兵到來,隻怕就要無功而返了。”長出了一口氣,聞得蘇看著手裏的地圖,微微頷首。那個女子不僅為他們繪製了詳細的地圖,還開列出了城中豪富家的名單,以及他們中誰最容易被收買,誰最害怕威脅,甚至是城中的秘道都事無巨細地告訴給了他們。那都是長期的曲意承歡積累下來的情報,為的是能夠更好的伺候那些大老爺,也可為自己在適當的時候留一條退路,沒想到今日還有這樣的用途。
    聽著風裏傳來的哭嚎聲,郝月兒知道聞得蘇他們已經攻入城中了,那樣慘烈的畫麵可以想見。揚州現在已經是屍橫遍地了吧?雖然知道畫了那張地圖,他們也不會放過我。但這樣至少可以澆滅我心中的不甘。就讓我和你們一起毀滅吧。
    然而占領了揚州,讓韓潮帶著人馬駐守後,聞得蘇帶著部分人馬回國,說是要再帶軍隊過來,進行大舉的進攻。臨行前,韓潮為他送行,有些猶豫地問聞得蘇:“這個女人怎麼辦?”聞得蘇笑起來:“不用我們動手,放了她吧。”沒有看韓潮驚愕的表情,策馬漸漸遠去的他拋來一句話:“他們的援兵馬上就要到了,他們不會放過她的。”
    聞得蘇所料不錯。劉辛良率軍趕來後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把她抓了起來準備上報皇帝以後處斬。劉辛良是名副其實的忠臣良將,即使手握重權,在這樣的亂世也從未起過叛逆之心,隻是一意輔佐新君,平定各地的叛亂。他的手下也都是些熱血將士。因而,那些人用嫌惡的表情看著她時,她隻是默默垂下了頭。她知道他們心裏的痛恨,費了那麼大的力氣不遠千裏地趕來想要守護的揚州,就這麼毀在一個女人的手裏。那種無能為力的憤怒,她曾經刻骨銘心地體會過。
    其實,死在這些人手裏,也沒什麼不好。這樣想著,已然心力交瘁的她沒有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出現在軍前,也沒有看見那個女子用手指向她時劉將軍臉上是怎樣震驚的表情。昏迷之前,她隻來得及聽見一聲壓抑不住驚訝的低呼:“這是、這是丹書鐵券!”那似乎是劉將軍的聲音。
    就這樣,她成為秦卿彤手下第一名得力幹將。人命運的轉變,有時就是如此簡單。可以說,碎兵閣是由她和閣主一同創辦起來的。那個曾經名動江湖、煙視媚行的郝月兒已經不見。同樣的容顏,由嫵媚變成了清冷,就使得無人再識。執行任務走過街巷時曾經聽到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講那段慘烈得故事,或褒或貶,慷慨激昂,她的腳步卻是絲毫不停地走過。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再想停靠,也隻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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