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暫時棲身在鄭府，鄭府為我專門布置了一間豪華地房間，突然間離開傾華樓，我更覺孤單，好在有沈昌瑉不時過來陪我。
    我在鄭允浩房間附近出現，借著賞花的名義遊園，搬琴來到園中彈奏。
    從前的下人紛紛在遠處看著，我知道他們現在已經認不出當年的林華了，我也沒有和任何人相認，走的時候隻有短短幾天的相處，我如今早忘了那些人叫什麼名字。
    在我心裏，我隻記得那個在房間和金俊秀呆在一起的人。
    他的窗戶開了，我沒有回頭，仍然在彈琴，可我的手已經在發抖，他會不會注意到我？
    沒有人喊我停下，我的心上劃過一道閃電，沉默預示著什麼？
    樸有天來到我身後，帶來主人的命令：“綠綺，少爺有請！”
    我站起來，兩手撫了撫衣襟，如今我已穿上了淺粉色的華服，紫色的寬腰帶很好地勾勒出腰部輪廓，舉手前往，已如風擺。
    樸有天一愣，他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妖豔，我每天晚上泡澡的已經不用開水了，而是摻有花瓣的熱泉水，身體早就變得暗香無比。
    現在的我在男人眼裏，就如一道可人的精致點心，可惜普通男人無福消受。那些三公九卿的王孫倒也沒有為難傾華樓定的規矩，可見師父和鄭父花了多大的血本才維持住這個局麵。
    可我在大家的眼中到底算什麼？這一路好漫長，漫長得讓我想回頭逃走。
    我終於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身邊並沒有金俊秀。
    他比從前更英俊，整個人變得耀眼而富有男子氣概，簡直就是我離開人世時的鄭允浩翻版。可他的目光卻很陰沉，讓我想起了鄭父。
    “你就是那個被師叔帶走的林華？”
    我搖搖頭：“我叫金在中，我不是林華。”
    聞言他倒是一震，玩味地重複著：“金在中？”
    “你變成金俊秀的模樣，坐在這裏彈琴，以為你就可以像金家公子一樣了？”他冷冷地開口，一臉的不屑。
    “我很可笑嗎？”我笑臉如花地望向他，“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金在中嗎？”
    他看著我的笑容，若有所思，卻突然蹦出一句：“這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我追問道。這一句話讓我嗅到了一絲希望。
    “我很討厭你變成俊秀的樣子！你不可能變成他！”
    我臉上笑意漸濃：“主人，這就是金在中本來的麵目！”
    “聽說過綠綺隻賣藝不賣身，卻不過是我府上豢養的一隻狗！”他厭惡地站起來，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我退下：“我要睡了，不要再彈琴吵我！”
    我渾身的力氣似乎被他這一句話全部抽走。幹幹淨淨，一絲不留。
    “你就這麼討厭我？”我不甘心地咬緊牙關。
    “在我心裏，沒有人能比得上金公子！”
    “你這麼愛他，為什麼？難道不是因為這張臉？這張臉才是金在中的本來麵目！”我顫抖著向他吼道，兩手已經按住桌子正努力支撐自己的身體。
    “在中……”他蹙起了眉，喃喃自語著。目光卻不再看我。
    我頹廢地轉身往外走。
    這個局麵我真是自取其辱。
    原來他根本不再需要我，我卻還癡癡地盼望能被他發現的這一天。我以為我來得剛剛好，不料世事難料，現在的他已經有了金俊秀。
    罷罷罷，隻要他喜歡就好，我難不難過又有什麼關係？
    我抬起頭，樸有天正關切地倚在門口，不消說這一幕已盡收他眼底。我很難過，卻隻能朝他微笑：“給你添麻煩了。”
    他眼底滑過一道光芒，饒有興味地盯著我的臉：“綠綺，介不介意我到你房中坐坐？”
    “我不介意，非常歡迎您的光臨。”我露出職業性的微笑，回頭瞥了一眼坐在床邊鄭允浩，朝他風情萬種地一笑，這才轉身走出房間。
    我不能阻止別人傷我的心，但我可以阻斷我的感情。這一笑，已然出賣了我的職業，這笑容看起來更像是一道青樓的招牌。
    我帶著樸有天回到房間，有丫環上前端來熱茶，正好頭痛得要命，我皺著眉頭喝茶，不再招呼樸有天。
    他倒絲毫不介意我的態度，慢慢地在我房中轉著，眼睛不時盯在我臉上。我懶得理他，疲憊地倒在床上。心痛外加身體顫抖，我隻想好好休息，頭痛欲裂呢。
    “三年前，我聽說你被師叔帶走了，那個時候你叫林華，對吧？”
    我沒有睜開眼睛，隻在嗓子裏哼了一聲，表示同意。
    “現在你回來了，說自己叫金在中，已經是京城名伶，為何還要回到鄭府？”看來這個樸有天還蠻有聰明的頭腦，不愧是輔佐鄭允浩的“軍師”。
    “恕難從命，這是我和鄭府的秘密了，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了。”我呆呆地盯著房梁，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了三年前被關在柴房時和鄭允浩相見的第一麵。
    “金公子和少爺在一起了？”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這隻是我家少爺的一廂情願罷了，金公子雖然關心少爺，但他的父親已經為他訂了一門親。”樸有天好整以暇地喝茶，看我。
    我騰地坐起來，渾身的力量似乎又回來了。這句話點燃了我心底殘存的希望，可他接下來的話卻給了我致命一擊：“少爺是不會放棄金公子的，他的脾氣我知道，他會努力爭取的，你等著看好戲吧。”
    是啊，我的允浩做什麼事情都是全力以赴，感情上的事更是如此。我眼前一陣發黑，臉色蒼白地倒在床上。還有什麼辦法扭轉這一切？再過幾天我就要被送進宮裏，再也不能見到鄭允浩了。而他還在想辦法和金公子燕好。
    命運嗬命運，你何必捉弄我呢？
    師父遞給我一闕詩《秋風辭》，讓我譜成曲子留著幾日後與皇上晚宴時表演。這是一首皇上流傳千古的詩，我被裏麵的詩句深深吸引住了。
    後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我一遍遍地吟頌著，感覺一股蕭刹的氣息緊緊包圍著我，心就像快要老了一樣，不想再去追求什麼了。
    滾滾紅塵，所為何來？無非名兮利兮，可我對這些都不在意。普天之下，屬於我的那個人即將失去，這樣執著地努力又有什麼意義？即將穿越到了今世，我還是要失去。
    我的淚滾滾而下，濕了衣襟，我一邊調好琴弦，一邊整理好情緒開始彈奏。
    這次，我隻在房中彈琴，再也沒有出現在眾人麵前，我甚至足不出戶，隻想將自己深深鎖起來。
    好累，我還能堅持多久？多年的努力化為烏有。成為王的男人並不重要，我所有的風華絕代對那個人而言都被視如糞土，我還有什麼追求？
    聽說晚宴被安排在今晚，在洗幹淨自己後，我對著銅鏡整理儀容，淺眉入畫，紅唇半點。
    我慢慢地梳著我的發，後背的長發被我輕輕束起，兩個發髻垂在耳邊，淡粉色的華服已經被我換成白色，我要今天的自己高貴如天使。
    如果肩膀上再出現一對翅膀就完美了，我對著鏡子打量著自己。
    前世的我，也是穿著一身白衣離開人世的，我往自己的懷裏塞進一把匕首後，臉上浮起淺淺的微笑。
    今晚所有的人都會出現在晚宴上。我抱起琴慢慢向前廳移去。
    皇上如約來到宰相府做客，隻帶了隨身的侍從，鄭府這邊一幹人等都在旁作陪，我坐在偏廳裏麵等待管家的召喚。
    坐在偏廳裏聽著大廳傳來的聲音，我分辨不出哪位是皇上的，但我能分辨出來鄭允浩的聲音，好像金公子也在旁邊，看來，這次私人晚宴規模不小。
    約摸著酒過三巡了，管家匆匆出現在我麵前，我站起來，知道該自己上場表演了。我淺笑著抱琴上前，向眾人道了一個萬福，目光婉轉著在眾人眼前一一掠過。
    每個人的神色俱是一震，但鄭允浩卻把眼睛從我身上移開了，金俊秀仍然冷冷地看著我，鄭父笑著向皇上介紹：“這是京城名伶綠綺，此次專為皇上獻藝一曲。”
    “哦？”皇上的目光熾熱而好奇地盯著我，“綠綺真真堪稱風華絕代！”
    這是一個雄才武略的男人，偉岸奇才，曆史上將他與始皇並稱為“秦皇漢武”，眼下的他還是年輕力壯，身材魁梧，鼻臉方正，季夏黃的大袖袍服將他映襯得格外耀眼。
    我再次笑顏如花：“皇上，這首《秋風辭》是小人譜曲而作，望不辱視聽！”皇上把酒杯端起，好奇地眯起眼睛。他甚至都沒有看旁邊坐陪的鄭宰相一眼，看來我的出場的確吸引了他的目光。
    這個男人是出了名的雙性戀，史傳男寵有韓嫣、李延年等人，最可怕的甚至和大將軍衛青都傳出因裙帶關係而有所建功。像他這樣的男人，懂得什麼是愛情嗎？
    愛情在他這裏恐怕已如糞土吧，就像我的愛情在眼前那個人是糞土一樣。我調好琴弦，眼睛深深地望向前方那個人，目光似乎停留在他身上，又似乎停留在記憶裏，我寧願在記憶裏長醉不醒：
    “後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我不能忘在你懷中幸福的那些時刻，隻是這一去，我們又何時再能相見？我的淚慢慢從眼中溢出，恐怕眾人眼裏的我已是情不能禁吧。
    皇上帶頭鼓起掌，他高興地拉著鄭父的手：“愛卿啊，今天你送了個佳人給我，妙極妙極！”
    我冷眼旁觀著這一幕，我明白我的淚是在向另一個人道別，可他此時的目光卻停留在金俊秀的臉上，露骨的情意甚至都沒有避諱我這個眼前人。我的笑意慢慢上揚，眉峰一轉，抖落掉一身的蕭瑟，轉而琴聲如鐵：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一曲終了，我決絕地向大家道了萬福，按事先約定好的計劃走回房中。我知道接下來等待我的是什麼，我即將被接進宮裏，侍奉這個叫劉徹的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