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十六章 死亡之夜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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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個遙遠的春日下午,龍靈燕好像答應過南宮陵,要和他一起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他說,那坡上種滿了新茶,還有細密的相思樹。
    而今夜,在燈下,她梳著初白的發,忽然記起了一些沒能實現的諾言,一些無法解釋的悲傷。
    在那條山路上,少年的他,是不是還在等她,還在急切地向來處張望?
    霧起時,她就在他的懷裏。
    這林間,充滿了濕潤的芳香,充滿了那不斷要重現的少年時光。
    霧散後,卻已是一生,山空湖靜。
    隻剩下那,在千人萬人中,也絕不會錯認的背影。
    她深深地歎息著,默哀那些逝去的時光。
    她想回到那逝去的時光,讓他遇見她,在她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她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他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她化做一棵樹,長在他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她前世的盼望。
    當他走近,請仔細聽,那顫抖的葉,是她等待的熱情。
    而當他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他身後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那是她凋零的心,和一些破碎的記憶……
    最起初,隻有那一輪山月,和極冷極暗記憶裏的宮殿。
    然後他微笑著向她走來,在清涼的早上,浮雲散開。
    她循路前去迎他,然後他們在水草豐美的地方定居。
    那時候,所有的故事,都開始在一條芳香的河邊。
    涉江而過,芙蓉千朵。
    詩也簡單,心也簡單。
    雁鳥急飛,季節變異。
    沿著河流我慢慢向南尋去,曾刻過木質觀音渾圓的手,也曾細雕著一座,隋朝石佛微笑的唇。
    迸飛的碎屑之後,逐漸呈現,那心中最親愛與最熟悉的輪廓。
    在巨大陰冷的宮殿裏,他是謙卑無怨的工匠,生生世世,反複描摹。
    可是,究竟在哪裏有了差錯,為什麼,在千世的輪回裏,她總是與盼望的時刻擦肩而過?
    風沙來前,她為他,曾經那樣深深埋下的線索,風沙過後,為什麼,總會有些重要的細節被他遺漏?
    歸路難求,且在月明的夜裏,含淚為他斟上一杯葡萄美酒,然後再急拔琵琶,催他上馬。
    那時候,曾經水草豐美的世界,早已進入神話。
    隻剩下枯萎的紅柳和白楊,萬裏黃沙。
    去又往返,仿佛總有潮音在暗夜裏呼喚。
    胸臆間滿是不可解的溫柔。
    用五彩絲線繡不完的春日,越離越遠,雲層越積越厚。
    她斑駁的心啊,在傳說與傳說之間緩緩遊走。
    今生重來與你重逢,他在樓裏,她在樓外,隔著一片冰冷的空氣。
    她熱切地等待著他的來臨。
    在錯愕間,她似乎聽到一些聲音。
    當然他絕不可能相信,這所有的血,所有的淚,所有的痛苦和悲傷,還有這樓中所有的落花和飛絮啊,都是她給他的愛,都是她曆經千劫百難不死的靈魂。
    然而在夜色裏,他漠然轉身,漸行漸遠。
    長廊寂寂,諸神靜默。
    她終於成木成石,一如前世。
    廊外,仍有千朵芙蓉,淡淡地開在水中,淺紫,柔粉,還有那雪樣的白,像一副佚名的宋畫,在時光裏慢慢點染,慢慢湮開。
    她茫然注視著他憔悴而堅決的背影,心裏的哀傷彙成了河流:“你竟是寧肯死去,也不願和我在一起。”……
    在一個年輕的夜裏,聽過一首歌,輕憐,纏綿,如山風拂過百合。
    再渴望時,卻聲息寂滅,不見來蹤,一無來處。
    空留那月光,浸人肌膚。
    而在五百年後的一個深夜裏,有什麼與那一夜相似,竟而使那旋律翩然來臨。
    山鳴鼓應,直逼南宮陵的心。
    回顧所來徑啊,蒼蒼橫著的翠微。
    這半生的坎坷啊,在夜色中,竟化為甜蜜的熱淚。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春日。
    無論少年如何地去追索,年輕的她隻如雲影掠過,而她微笑的麵容極淺極淡,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他一讀再讀,卻不得不承認,愛情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那辜負了的,豈僅是遲遲的春日。
    那忘記了的,又豈僅是他們的麵容。
    那奔騰著向眼前湧來的,是塵封的日,塵封的夜,塵封的華年和秋草。
    那低首斂眉徐徐退去的,是無聲的歌,無字的詩稿。
    他竟要再次與她錯過麼?
    而她,卻以為他又一次地辜負了她。
    她哪裏知道他此刻的感傷,怎會明白他對她的愛?
    愛她卻不能在一起,他們的心相距千裏。
    為了她,為了他高傲的自尊,他隻能走。
    既然前世沒讓她看到他的眼淚,今生何必讓她目睹他的倒下?
    為了這一點點可笑的自尊,他已筋疲力盡。
    如今他的心都被抽空了,在這裏飄著的不知是誰的軀殼。
    聚散若匆匆,此恨無窮。
    五百年後的重逢,沒想到竟又麵臨著別離。
    在那晶瑩的淚珠裏,他終於明白,不是所有的夢都來得及實現,不是所有的話都來得及告訴你。
    內疚和悔恨,總要深深地種植在離別後的心中。
    盡管他們說,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
    他並不是立意要錯過,可是他一直都在這樣做。
    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又要錯過今朝。
    今朝,仍要重複那相同的別離。
    餘生將成陌路,一去千裏。
    在華麗的夜色裏,以一個沉沉的背影,向她深深地俯首。
    請為我珍重,盡管他們說,世間種種,最後終必,終必成空。
    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他們終是要離別了,南宮陵悲哀地想著,空洞的心裏爆裂開一顆清脆的淚滴。
    有一顆痛苦的靈魂滑落他的臉頰,拖曳出一行美麗的目光,輕輕的,涼涼的,舌尖萃取出一絲淡淡的鹹味。
    腳下打了個趔趄,他差點失足跌下台階。
    手扶門框,大口地喘著氣,他笑了。
    他忽然想起,少年時的他曾用天賦把劍閣和巫峰鎖住,然後楞楞地問蜀道行路有多難。
    蜀道不聲也不響。
    他也不聲不響。
    隻是拔出劍,四顧,心茫然。
    茫然中,他勉強抬起眼,想最後再看一眼那前世的天空。
    不知不覺,天竟如此清亮了!
    隻見萬裏澄空,千峰開霽,山色如黛,風氣如秋,濃陰如幕,煙光如縷,笛響如鶴唳,經唄如咿唔,溫言如春絮,冷語如寒冰,此景不應虛擲。
    然而此去經年,應是良晨好景虛設。
    因為,他再沒機會看到她絕代的風華了。
    他就要死了。
    視線漸漸模糊,眼前開始出現五彩繽紛的幻象,耳邊也彌漫開憂傷的曲子,仿佛地獄來接他的第七殺音:
    “我是一個被愛傷過的人,愛上你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對你的心是永遠的,永遠愛你的騰。我獨自走在冰冷的街,讓思緒隨著風兒飄走,隻留下一個孤獨的靈魂,在前塵今世之間漂流。我守著一望無際的天,看點點星光明亮的眼,隻留下一個寂寞的朋友,擁有短短的一瞬間。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什麼,在我身邊糾纏不清。我還是單純的自己,像那顆寂寞的流星。我是一個被愛傷過的人,懂的愛到最後傷害的是自己,但是我始終無法將你忘記,留著你的心等到天明。我是一個被愛傷過的人,懂的如何才能拯救我自己,在這個虛偽侵蝕的世界裏,再也找不回自己。”
    她到底在哪呢,燕?
    她會不會像他一樣,也在那條山路上等我,也在急切地向來處張望?
    願他們,下個輪回能夠在一起。
    哀怨的歌聲中,他聽見身後一個熟悉的重量頹然倒地的聲音。
    他的心不由得一陣緊縮:她怎能先他而去?
    帶著滿腔的遺憾與傷感,他的靈魂飛向了來生的天空……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
    段小柔抱著哥哥那漸漸冰冷的身體,跌坐地上,欲哭無淚。
    茫然地聽著第七樂章的餘音嫋嫋,她心痛得沒有感覺。
    樓外樓裏,燭火搖曳,白紗亂舞,靜謐得隻剩下死亡的氣息。
    燕和陵相繼在我麵前倒下,她漠視,無語。
    她的心早已空了。
    她已無詩,世間也再無飛花,無細雨。
    塵封的四季啊,請別哭泣。
    萬般,萬般的無奈,愛的餘燼已熄。
    重回人間,猛然醒覺那千條百條,都是已知的路,已了然的軌跡。
    跟著人群走下去吧,就這樣微笑地走到盡頭。
    她柔弱的心啊,請試著去忘記,請千萬千萬,別再哭泣。
    可是悲哀,那無窮無盡的殘酷的悲哀,又豈是說不哭泣就不哭泣了的。
    她隻是無淚,淚流在她心裏,在空蕩蕩的心裏回響。
    今夜到底是怎麼了?
    她莫非做了個永遠也不會醒的噩夢?
    從空洞的眼裏,她看到有個人向我緩緩走來,仿佛怕冷似的,渾身緊裹著件黑色的披風。
    對著迎麵激射而來的五彩光芒,她看不清他那被濃重的陰影染黑了的眼睛。
    隻聽見他一聲波瀾不驚的深深歎息:“天下可愛的人,都是可憐人;天下可惡的人,都是可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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