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城醫院，診療室。
    常小天從機器護士手裏取過配好的藥，然後鬼鬼祟祟的走到診療室門外，聽到裏麵還在罵人，糾結了一會，才推門進去。
    洛景知坐在診療椅上，椅旁垂下來的十幾條數據線，連著一塊藍布，洛景知的雙手包在藍布中，布外時不時的閃出一兩道藍光。
    段浩還在咬著牙罵人，從洛家到辰烏戰隊，從蘇越到徐末鈞，他全罵了，一個沒放過。
    段浩以前也是辰烏戰隊的，是輔助型機甲戰士，前幾年就已經退出了戰隊。也不知道他今天從哪裏聽說了洛景知在訓練場的事情，剛剛是灑著眼淚跑過來的，現在還恨的罵人。
    洛景知充耳不聞，隻時不時關心的抬頭，看一看診療屏上實時更新的數據。
    常小天把藥放在桌上，還有洛景知剛給的卡。
    卡裏本來就不多的錢，現在更少了。
    洛景知想起什麼，“你怎麼知道我來醫院了？”
    剛從戰隊出來，疼得厲害，洛景知就直接來了醫院，常小天也跟著，順便也來看看他的傷，但沒多久，段浩也跑來了，知道的也還不少。
    段浩突然一個卡殼，瞅著洛景知的臉色，含糊道，“下午應酬的時候，碰見洛三，圈……圈子裏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星網上還有不少視頻。”
    洛景知今年二十六，在洛家排行老大，在他後麵，有七八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洛氏公司本來也有洛景知的份，但他選擇進了辰烏戰隊，所以，短短幾年，洛氏公司的總經理就成了洛二，洛三和洛四幾個在公司裏也都混得風生水起。
    而洛景知現在落魄，洛氏公司的態度，也表明了洛家的態度。
    段浩擦擦臉，“王洲什麼東西，他以前多囂張一個人，結果當年落難，戰隊不要他了，要不是景哥你自掏腰包，他出院之後的幾次康複治療的錢都交不起，他能進洛氏，也是景哥你幫他安排的活路，他倒是夠狠心，幫著別人來踩咱們的臉，忘恩負義的東西。”
    他繼續抱怨，“徐隊也是，我知道戰隊隻看實力，但五年前那一戰，要不是你出手，死的就是他和黎一禾，要是早知道這樣，當初就……”
    洛景知打斷他的話，“段浩，閉嘴。”
    段浩一怔，立即明白自己說錯了話。
    五年前那一戰，是洛景知最不願意回想的。
    別人得失多少，與他無關。
    但他得失多少，他不敢細想。
    理想前途驕傲，他珍視的一切全部都被碾碎，他不肯碎掉的，別人也逼著他承認，他已敗，他再也攀不上高峰。
    但洛景知始終不屑一顧。
    洛景知轉移話題，“聽徐末鈞說，帝城外麵有點亂，怎麼回事？”
    段浩無能搖頭，“我現在這個生意也接觸不到什麼戰隊，帝城外麵的消息不太清楚，不過月底城門就開了，到時候外出的星艦和戰隊都會回來，我打聽打聽。”
    常小天插嘴，“前兩天後勤部少發了晶石給景哥，說倉庫裏存得少了，跟這有關嗎？”
    診療椅的數據屏突然“嘀”一聲，治療結束了。
    但是洛景知穩坐不動，手也沒從藍布裏抽出來，察覺到常小天和段浩兩人的注意力都看過來，直接說，“假的，隊裏的晶石一般都會提前預存一年的量，以備不時之需。”
    蘇越和後勤部的這點謊話瞞得了別人，但是根本瞞不到他。
    但蘇越不知道，他以前隻能遠遠的抬頭仰視洛景知，隻能在訓練場上隔著機甲，自以為是的“認識”了他以為的洛景知。
    洛景知曾經擁有的、掌握的，僅憑想象，他難窺一成。
    “他們不打招呼就減少晶石，是在故意試探我的底線。”洛景知平靜的說，係統已經停止運行的藍布沒有了治療功能，他仍沒抽出的雙手，在藍布裏漸漸沒了一開始的舒適。
    但是他仍然保持不動。
    “戰隊隻看實力，沒有價值的人，遲早要被踢出去，他們一步步的試探，今天是我傷後第一次碰機甲，”洛景知的話停頓一下，“蘇越是故意激怒我的。”
    自從在九樓的第一次見麵開始，蘇越一直虛偽的喊他學長，但昨天一撕破臉，蘇越就故意當眾喊他洛隊。
    洛隊？
    洛景知現在哪來什麼隊員，他隻有一個人，洛隊這個稱呼，是屬於光芒萬丈的洛景知，而不是現在的洛景知。
    蘇越這是在惡意的提醒他，提醒所有人。
    段浩腦子亂了，“那你為什麼還要上套，你這手……”他沒說下去，遲鈍的發現洛景知現在仍然坐在診療椅，雙手還放在藍布裏。
    他語氣一下子哽咽。
    洛景知仿佛沒察覺到，自顧自說，“洛家今天來戰隊，還帶了王洲，已經表明了態度，蘇越故意這樣做，為的是以後。他帶的是新人隊，接觸到的大部分都是新人，新人就算出任務，但領到的晶石也不多。”
    “但是戰隊每個月給我八十顆，就算戰隊的老隊員們都認可同意，但這兩年隊裏大批大批的進了新人，以前的老隊員逐漸解約走人，等時間一久，戰隊遲早容不下我。”
    常小天繼續插嘴，“是啊，從去年開始，我每次去幫景哥領晶石，越來越多人說三道四。”
    “有你什麼事，”段浩狀若嫌棄的撇嘴，又誇張的朝他揮手，“出去訂份宵夜，這都多晚了，餓死了。”
    常小天被打發出去。
    “剛剛醫生都交代過了，這些藥你得按時吃，最好每個月還是多來幾趟醫院的晶能治療艙，診所的治療艙款式太舊了，療效一般。”段浩轉身去拿桌上裝藥的袋子，又看了會，嘴上卻絮絮叨叨個不停，等他重新轉回來的時候，藍布已經被放在一邊，洛景知的雙手幹淨白皙，如幾年前一樣，看不出一點不同。
    段浩狠狠的抿了抿嘴角。
    洛景知鬆了鬆僵硬的手腕，往椅背一靠，難得輕鬆的說，“沒錢，沒晶石。”
    段浩大言不慚，“景知，要不你就來我公司，咱們倆聯手，一定能掙的盆滿缽滿。”
    洛景知無力吐槽他，“我卡裏就剩一千了，比你上個月掙得多點，拿去吧，別餓死了。”
    “……”段浩這兩年生意賠了很多，也沒好意思跟洛景知借，都是難兄難弟，誰也幫襯不了誰。
    誰做夢都希望對方能早點發達，好拉自己一把。
    段浩想起什麼，猶豫說，“那今天之後，你還打算回去教他們經驗嗎？”
    蘇越下了套，套出了洛景知的舊傷複發，消息傳開，不少觀望多年的人，現在都已經徹底明白。
    往後在帝城的這上百家的大大小小的戰隊裏，洛景知再也沒有被談論研究的價值。
    而在講究實力至上的戰隊裏，洛景知在辰烏，也待不了多久。
    “徐末鈞開價三十顆晶石一個月，為什麼不去。”洛景知奇怪的說。
    段浩也不好勸他，洛景知現在很需要晶石，能掙一點是一點。
    常小天提著宵夜進來，大喇叭開嗓，“景哥，浩哥，吃飯了。”
    剛放好宵夜，常小天注意到洛景知隨意的枕放在身前的雙手，修長白皙，沒有瑕疵的漂亮，又突然想起今天鄭濤和劉真討論的那個王洲。
    被黑藤異怪絞傷過的人，因為異怪的藤蔓有毒，就算治好，也必定會留下傷痕，就算是帝城最高端的整容醫院都沒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
    洛景知的手怎麼可能一點傷痕都沒有？
    常小天探究的眼神太過放肆，洛景知微微皺眉，但沒刻意說他。
    段浩手一伸長，搭在常小天的肩膀，迫使他腦袋和注意力同時轉移，“你買的什麼宵夜，在醫院食堂訂的嗎？”
    “對啊，刷的還是景哥的卡。”常小天剛剛看傷都是蹭洛景知的卡，沒辦法，他之後半個月都不能到訓練場訓練，但眼看戰隊考核差不多就來了，他得省點錢去外麵的訓練場。
    段浩無語，一手搭著常小天，一手直接把宵夜全部提走，往外麵走，“這點也不夠吃，走走，一塊去店裏吃，我記得外麵好多店。”
    “剛剛我在外麵碰到俞隊了，炙鷹戰隊的俞隊，他在醫院樓下，也不知道來幹什麼。”常小天答非所問。
    段浩一個激靈，來了興趣，“走走，一塊去看看。”
    走在後麵的洛景知拿了自己的藥，他沒胃口也不好奇，慢吞吞的走在後麵，時不時的輕輕活動一下手掌。
    變幻手套確實不能一天戴太久，悶的不舒服。
    尤其是他今天開了機甲，舊病複發，現在又戴上手套，更難受。
    洛景知心事重重的，走到電梯的時候，前麵的段浩和常小天都沒了人影，現在又是午夜，醫院走廊裏隻有機器護士在走動，電梯裏空蕩蕩的，洛景知走進去。
    下了樓，醫院外的露天停車場光線暗淡，沒有幾個人。
    洛景知腳步突然一停，往旁邊一側身。
    但耳畔傳來的掌風聲卻是虛晃一招，下一刻，洛景知手裏提著的袋子給人一把搶過。
    洛景知猛地回頭。
    黑衣灰褲的俞澤抬高手，借著稀暗的燈光，漫不經心的看了幾眼透明袋裏的藥名，語氣肯定道，“洛隊，你這些藥是專門治手的吧。”
    洛景知翻臉了，“還給我。”
    俞澤高大俊美，實力極強，他是炙鷹戰隊的一隊隊長，除了一隊的隊員之外，二到十隊的隊長也都聽他安排，俞澤性格冷厲，說一不二，帶著股鋒利的狠。
    洛景知和俞澤並不熟悉，隻見過幾次。
    他聽說過，俞澤是個很不好相處的人。
    但是……
    洛景知生氣了，他目光沉沉的盯著故意來挑事的俞澤，對方肆無忌憚的打量著袋子裏的藥，這麼毫不掩飾的挑釁，徹底撕掉了洛景知這幾天一直戴在臉上的溫柔麵具。
    他從來都不是個軟柿子。
    洛景知飛踹對方一腳，率先出擊。
    俞澤輕鬆避開，一拳反擊洛景知肩膀，卻收著力，他這幾年一直帶隊出城收集晶石，很少休息，隻一年就殺了兩百多隻異怪，戰績突出，本事很大。
    洛景知這幾年陸續在醫院和診所治療，開機甲的本能還有，但力氣卻比以前降低很多。
    幾招下來，洛景知緊握的拳顫抖的厲害。
    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打架太消耗力氣，又或者是……傷上加傷。
    俞澤注意到了，他盯著洛景知那雙白皙漂亮到不可能的手，沉默了一瞬，眼神莫名一沉，隨意將手裏的袋子放在一側的車身上，然後再不收斂，利落擒住對方。
    洛景知愣住。
    俞澤拿了個什麼東西在洛景知的手上一按。
    洛景知下意識的縮手，避開這可能會傷害到他手的東西，可下一刻，他的手掌一涼，有什麼東西從他手上掉落。
    俞澤一把接過掉落在半空的變幻手套，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洛景知，語氣莫名，說不上是友好還是嘲諷，“洛隊，要想養好舊傷，就別隻顧著麵子。”
    這太出乎意料了，洛景知又驚又怒，“俞澤，你發什麼瘋！？還給我！”
    但俞澤卻不理他，單手打開智能光腦，在浮現於虛空中的光屏上點了點，過了一會，一輛懸浮車疾速而來，停在麵前。
    俞澤客氣的笑了下，“洛隊，下次再見。”
    他看了眼洛景知的手。
    沒了變幻手套的遮掩，那雙白皙漂亮的手，真實情況卻是手上布滿了猙獰傷痕，掌心浮著冷汗。
    俞澤緊緊擰眉，又看了幾眼。
    洛景知僵直著，如被雷劈，眼裏一片黯然。
    俞澤自說自話，沒注意到洛景知的樣子，他走上懸浮車，背影透著一股冷漠。
    懸浮車走遠之後，洛景知眼睛一下就變得通紅，他怔怔垂頭，望著雙手，又看向剛剛被俞澤隨手拋在一邊的裝藥袋子。
    半晌之後，洛景知冷冷嗤笑一聲。
    俞澤。
    ……他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