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漸盈凸月高空掛。
    中秋將至，滿街都是格式花燈和羊皮水燈，果子鋪裏添了新鮮石榴和榅勃，弄色棖橘也是一座又一座。
    京師街道燈火通明，酒樓開放天台，有的店麵添置了掛燈和團花，那叫一個眼花繚亂。
    關珣那日歸來見了父親後，就被父親催著離開，幾句話沒聊就走了，興致闌珊地去了官廨歇下。
    幾日後，他收到故友托人來送口信，邀他到中瓦子逛一逛。他想著自己多年沒見到故友，也甚少在京師過節，便應邀去了。
    此時，三人坐在看棚看舞旋，發小連成化買了熟肉餅分了，自己早吃了一半。連成化道：“我就說四郎一定要來看看。春喜花魁美則美矣，卻沒這念雲娘子跳的靈動。”
    好友王瀟卻打趣道：“怕是在花魁那兒吃了閉門羹吧？天天想著溫柔鄉，美得你！”
    關珣也笑，心中想起小夥子當日說的話，越發擔心家父安危。官廨靠近相國寺，人又多，要害人也不容易，可父親如今住的地方卻是人煙稀少的老舊胡同。他這幾日也沒少走動，卻也沒看出齊家有何動作。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念雲的舞旋跳了一半，突然有人衝到台上，跑進了後台。一群廝兒湧上台去，嚇得念雲退到一處。
    連成化氣得站起來：“到底什麼人這麼大膽，還有沒有王法了？”
    關珣靜靜地看了一眼，見台下有張熟悉的麵孔，是齊成。當日在大街攔他，今日又來瓦子鬧事，當真無法無天。
    連成化下去一趟，再上來叫大家一道去吃酒，不看舞了。齊成領了一群人來捉人，說來找出逃的小妾。關珣製止，勾欄忽然大亂，齊成找不著人，又走了
    三人從看棚離開，關珣又回頭撇了齊成一眼，見他扭著一人的耳朵，不知道在說什麼。不過齊貴嬪放縱齊成這般作為，想來日子也到頭了。
    關珣跟著好友去就近酒肆找了個角落，要了一壺桂花釀和兩道下酒菜。
    連成化吃了幾顆醃泥豆，問道：“誒，你們聽說了鬼窟九鬼的事嗎？”
    王瀟道：“也不知真假。說來救人，竟然有這麼多人知道。”
    連成化道：“這消息從刑部走漏，聽說是蹲守的小吏回來報的信。”
    關珣吃著下酒菜，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那刑部怎麼處理？”
    連成化道：“守株待兔唄！要救魏興懷，那就敞開了門讓你救。”
    王瀟了然：“甕中捉鱉？”
    連成化哼哼道：“可不是嘛，這幾日怕是會出大事兒。”
    前些日子回京，關珣也確實從幾位交好的京官口中得知此事。聽說是刑部探子見鬼窟有人出穀，便跟蹤到了一家客店裏，從而知道了他們要劫獄救魏明安一事。他雖是刑部門下，但也隻是個徐州司理，上麵的人收到什麼情報，或做了什麼決定，一般也不會讓他知道。
    隻可惜唯一知情的兄弟不日前被調離京師，關珣沒來得及與他碰麵，否則定能問出一二。
    王瀟喝一碗桂花釀，拍了拍關珣的肩膀道：“你回來以前，我與成化私下談過，覺得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未免過於巧合。你想啊，齊家恨你入骨，怎麼會提出讓你和關伯父團圓的好事？黃鼠狼拜年——沒安好心，別說兄弟不提醒你一句。”連成化給兩人都斟滿了酒杯，一邊讓王瀟打住：“你道四郎與你一個腦子？”
    關珣淺笑著搖了搖頭，夾了塊玉蘭片吃了。
    魏家忽然入獄，鬼窟的人就來了。這時候，聖上卻把父親接進京師來，讓自己從徐州返回京師過節，而他的兄弟卻恰好被調離京師。
    他不相信天底下有這等巧合。
    就如袁少尹當日說的：別人指的路，走起來可千萬要當心啊。
    三人喝了兩壺桂花釀，又說起了近日京中的閑事，聊到興頭上時，王家小廝來把人叫回去了。過沒多久，兩個女使來酒肆，又把連成化給叫走了。
    關珣回來至今，多少人都在躲著他，敢和自己交談的不過少數。他這兩位好友固然情誼深，但家中高堂妻兒未必領情，自然是要保全家人前途名譽。
    關珣想著，也沒覺得怎麼委屈，左右這些年磨礪下來，也都習慣了。當年父親入獄，沒少見過親友的各種嘴臉，以致今年不過這個年歲，卻也沒幾個交心的了。
    “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境，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對麵館子裏還唱著這一首曲子，酒肆裏也是熱鬧，唯獨關珣一人坐著，顯得十分孤寂。關珣漠不關心地掃了一眼四周的人，見另一角是幾個濃妝豔抹梳高髻的，該是退了場的戲子，可真正吸引他目光的，卻是他們身後靠著木柱的假小子。
    又是他！
    向陽仰頭靠著木柱，一隻腳踩在了板凳上，一隻手搭在曲起的膝上，一派悠閑之態。他衝關珣痞笑眨眼，見他一愣，仰頭一笑，便往外頭去了。
    關珣將銅錢放桌麵上，自己跟著追出了瓦子。剛過欄杆，卻見小姑娘負手在街上閑逛，好像方才挑釁般引他出來不過是即興而起，此時左看看右看看，最終停在剛揭開的一屜包子前。
    關珣湊前問她：“想吃？”
    向陽撇嘴：“你請？”
    關珣道：“想吃什麼？”
    向陽原本放在身後的手換成了抱胸姿勢：“大人要請，那我可不能隨便點。”說完，認認真真地想了一遍，“我要吃蟹肉饅頭，還要吃張湯頭子的軟羊麵！”
    關珣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他以為小姑娘會點出什麼珍饈佳肴，這兩道都是市集百姓常吃的東西，就是蟹肉饅頭剛好應季才有，可他笑完之後，卻又笑不出來了。
    多年前，父親鋃鐺入獄，他正好進京趕考，可家裏剛被查封，他沒敢花錢，一日兩餐溫飽全靠沒餡的饅頭湊合。那時候的自己想喝一口熱乎的湯也喝不成。他兀自想著，看小姑娘的眼中不禁帶著幾分憐憫。
    向陽看著他笑：“真可憐我，那就請我吃呀。我可是外地人。”
    你是外地人，我也不是東道主。關珣心裏想著，卻沒說出口，帶著向陽便去了張湯頭子店，點了兩碗軟羊麵來。向陽風卷殘雲般吃了大半碗，最後捧著碗喝盡湯水，還不忘吧唧兩下。他問：“很餓？”
    向陽饜足地嗯了一聲，一邊用袖子擦嘴，“是啊，忙了一天，大早上就吃倆胡餅。”
    關珣給她倒了杯茶：“幹什麼去了？”
    向陽嘻嘻笑道：“我不想掏銀子，白天跑幾家戲班子看他們排演，半路還撞見了那小祖宗，嚇得我跑進了大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