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毓天 第3章 離愁啊離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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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上之後,蘇步玉並未再提及老人與他孩子的事,小狼亦不好再問。
有一日,小狼替習之送茶進來,不經意間瞟到了蘇步玉案台上的一幅畫,畫的是一位老人背著一個孩子下山的情景,分明就是對當日事件有感而作,景致極為逼真,甚至連老人手臂上的傷痕都依稀可見。可以想象,當時在小狼送他們下山時,蘇步玉一直站在高處目送著他們。可見他並不像他表現的那般對此事漠然。這張畫下麵還有另一幅畫,畫中描繪了群山叢林之中,一位長者正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采藥的情景。
長者容貌清秀,笑意和藹,穿著一身簡單的長袍,倒很像一個行醫的大夫。那小男孩麵容冷清,看不出什麼表情,倒有幾分像蘇先生。
正看得入神,蘇步玉已推門進入。小狼怕先生會責怪自己擅自翻看他的東西,勿勿收拾了下桌子,將畫按原來的順序擺好。
蘇步玉走到案前坐下,倒沒有什麼不高興的樣子。隨手抽出底下那張,眼裏映著那畫景,冷不丁問了一句:“紫櫻覺得這畫怎麼樣?”
小狼雖是有些詫異他突然問這話的意思,仍是輕輕回道:“畫境很美,畫意卻冷。”
“境好卻意冷……你倒是明白得很。”又是隨手一揉,扔進箕內。
“紫櫻愚鈍,賞析能力未佳,實在不值拿來品評。紫櫻又如何能知道先生畫中的深意。”
蘇步玉抬眼看了看小狼,問道:“你猜,剛剛那畫中兩人是誰?”
想不到蘇步玉今天竟有這興致,正欲退出去的小狼,受寵若驚。
“我隨便猜,錯了先生不要放心上。那長者紫櫻猜不出,那小男孩的感覺倒與先生有些相似。”
小狼邊說邊仔細觀察著先生的顏色,蘇步玉聽聞,眸光一閃,速又斂了去。
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聽到蘇步玉那若有似無的歎息:“那長者便是老者口中的神醫婆蘇先生穆清一,也正是我的恩師。隻可惜,他逝去後,便不再有婆蘇先生這個人了,也沒有哪個醫者有他的醫術與胸懷了……”
小狼知道蘇步玉後麵想說的話,但是並不確定他是否願意繼續說下去,畢竟每人個都有自己不想提及的過往與私隱,小狼更不想讓蘇步玉為難。
“紫櫻知道蘇先生也有一顆和清一先生一樣的仁愛之心,隻是你有你的苦衷。或許有一日,等先生化解了不便,世間又會多一個婆蘇先生。紫櫻會等到那一天的。”
蘇步玉轉身,小狼覺先生掌心的溫度從發間傳來。不言不語間,卻是另一番滋味,他的明眸多久未有過波瀾,小狼知道至少此刻,他是起了一分微瀾的,漆黑的眸中,閃著比星辰還明亮的光采。
這是他第一次向小狼述說有關他自己的事,雖然隻是很少的部分,但小狼仍是欣喜。
那一陣子,不知為何,習之卻與以往不一樣了,堅毅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愁思,笑得也少了。經常一個人悶悶地坐在曉春園(從花莆發展出來的園子)內發呆,一坐就是半天。
小狼故意與她閑扯聊天,也難吸引她多少注意力,似乎把自己隔離在了一個自己的空間內,自己出不來,別人進不去。這樣的習之讓小狼頗是擔心啊。
一日,小狼發現習之早先栽的蘭花死爾複生了,正想著可以讓習之樂樂了,直奔習之房間而去。一時心急,未敲門便直接推了進去。不料習之正在換衣服,半璧酥肩暴露在小狼眼前。一朵嬌豔的粉色千紅花紋案甚是奪目地出現在她左肩上,小狼一時看迷了眼。
本來也沒什麼,小狼和習之同是女子,更何況隻是看到了肩和手臂,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誰知習之的反應卻大大出乎小狼的意料,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急切地抓起一件衣服蓋住暴露的部分。此種驚恐狀從沒在習之身上出現過。小狼一時被嚇到了,忙退了出去,將門掩上。
“姐姐先穿好了,我再進來。”
再進去時,習之已整理妥當,但心神似乎仍未緩過來。對於小狼說蘭花的事,也是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搭搭,並沒想多聊的意思。小狼也覺著這樣聊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沒多久就回了。
自那日之後,習之總是惴惴不安,見到小狼幾次都是欲言又止。小狼問她是不是病了,或者哪裏不舒服,她推說隻是有些風寒,沒什麼大礙,小狼也拿她無法。
習之是蘇步玉一直帶在身邊的人,一直都是性格溫馴卻鋼毅,處事細心且果斷,也極守規矩的女孩子。現在突然有了這樣大的變化,小狼心想,我都能看出來,先生不應該沒有查覺。
一日,小狼借口向蘇步玉借本書,想順便看看他對習之態度轉變的看法。那時,他正在案台寫些草藥方(自從那次談話之後,蘇步玉開始針對山下一些疑難病症寫些藥方給藥局,希望可以幫到那些患者),小狼邊在他書架上找書邊若無其事地說:“先生,我昨天看了下藥匣,白芍已用罄,茯苓也隻剩兩分了,先生的單子上寫了要送去藥局,先和你說一下,明天一早我去采來。”
蘇步玉背對著小狼,筆未有停:“許是習之忘了,我見了她提醒她一下便好。”
“嗯。”蘇步玉沒多問,小狼也不好接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小狼見磨蹭得差不多了,正要準備退出去,蘇步玉又問了一句:
“這兩天的衣服可是你洗的?”
“先生……如何知道?可是我洗得不好?”
“那倒不是,習之洗衣喜用草木灰,而近幾次洗出的衣服上有淡淡的花香味,我猜應是用了些新掉落的花皂角洗出來的。”
小狼撓了撓頭道:“紫櫻自作聰明,見花凋了甚是可惜,便拿來用了。先生若不喜歡下次就不用了。”
“此法甚好,我很喜歡。隻是習之的事怎麼多數是你在做?”
聽了這句,小狼不覺鬆了口氣。
“習之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我也是空著,順手便做了,耽誤不了什麼時候。我倒是怕習之會不會是什麼難言的病症,已經兩個多月了,也沒見好轉。”
“從她麵色行動狀態看,倒並無什麼防礙,可能是心神未定。”
那也就是心病?難道是被嚇著了?小狼想著,竟嘀咕出來:“總不會是被我撞見她換衣服而嚇到了吧?”
小狼聲音很輕,先生還是聽到了,他似想到了什麼緊接著問道:
“當時可有什麼異常?”
“把她嚇了一跳呢,都是女孩子,應該不至於有那麼大反應的。”小狼到如今也沒想通自己是哪裏做錯了什麼,“不過,習之手臂上那粉色的千紅花胎記真是漂亮。”
“啪噠!”一聲,蘇步玉的筆突然掉在正寫到一半的藥方上,筆尖的墨汁瞬間染糊了紙麵,那整整一頁算是白寫了。然而蘇步玉絲毫沒有去顧及,久久地停留著剛剛的姿態,像是出了神一般。
“先生,先生。”小狼喚了好幾聲,過了良久,他才回過神來。隻是沒了剛剛的輕鬆淡定。隻是緊抿著薄唇,不再說一句話。
見狀,小狼很識趣地退了出去。
小狼暗暗揣測:看來習之手臂上那朵千紅花似乎藏著什麼驚人的秘密,習之這麼多天來的異常便也與這有關。這個秘密隻有他們兩個知道,卻不想自己知道。既然如此,先生應該可以幫到習之吧,小狼相信,再困難的病症,到了先生手中便一應而解,習之的心病,也終隻有先生可以解得了。
誰知,那之後,蘇步玉對習之的態度竟然越加冷淡,不到不得已竟不再與她說話。即使有什麼話要與她說,也隻是托小狼轉告。這便更讓小狼不解起來,先生雖性情不喜親熱,但也不致冷漠無情呀,以往自己與習之有什麼事,他總會體貼關心幾句,盡量幫著解決。如今怎麼竟這般不聞不問,甚至是刻意疏遠?
小狼看不下去,忍不住幾次在他麵前提起習之,希望蘇步玉可以幫幫她,豈知他仍是不作什麼回應,好像小狼說的隻是一個陌生人一般。久了,他倒還勸小狼,“該來的總歸要來。如果之後有什麼事會讓你傷心的話,倒不如好好珍惜現在,明白嗎?”
小狼那時有一點怪他狠心,明知習之有事也不關心,雖說是主仆,卻也是跟了那麼久的身邊人,總歸是會有感情的,怎麼能說不理便不理了,任她自生自滅去?
卻殊不知他也是事中人,那些束縛習之的枷鎖也一樣束縛著他,甚至更多,想到日後蘇步玉將受到的那些折磨與煎熬突然覺得自己對他的責怪是多麼的殘忍。
那一日,小狼起得比以往早一些,豈料習之已早自己先起,如幾個月前,她正常的時候那樣打理完所有日常事務。小狼有些納悶,但也替她開心,她是不是已經恢複了?
當小狼說要去采藥時,習之主動提出要和她一起。小狼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很快點了點頭,心裏有些惴惴不安,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預感,是不是有什麼事要發生?
一路上,二人隨意閑聊著。中途挑了個有溪水的地方坐下小棲一會,小狼正喝著水解渴。
“紫櫻,過兩天就是你十五歲的誕辰了(其實小狼是不知道自己生日是什麼時候的,隻是把遇到先生的那天當生辰了),你想要什麼禮物?”因為這幾日的反常,小狼還以為習之已經忘了這事,想不到她還記掛著這個。
“什麼都好,隻要你送的,我都喜歡。去年你送的一對花枕我到現在還舍不得用呢。習之真的很心靈手巧呢。”
“你送的小布偶,用幹花做的花船,竹枝做的小桌子小椅子也都很可愛。而我的比較沒有新意一點。”
“禮物沒有好壞之分,收的人喜歡就行了。你給的我都非常喜歡,天天可以看得到,永遠也不會消失,看到那些東西我就想到你了。”
“喜歡就好。”她突然很動容地望著小狼,眼睛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讓小狼不覺擔心起來。
“嗯,其實,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紫櫻是個好姑娘,其實你可能不知道,因為有你在,我覺得清溪居溫暖了很多,你來之前,這裏冷冷清清的,那些美好的東西,我都看不見,但你看到了,跑來告訴我,我才發現,原來這裏很美,讓人……舍不得離開……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我明明也沒做什麼,隻是喜歡瞎折騰罷了。就算知道你有心事,我也不能安慰你,幫上點什麼忙。”一不小心,還是把心裏話說漏了,小狼一下子在原地尷尬了。唉,我果然不適合安慰人。
小狼偷瞄習之,她先是怔了一下,但馬上又恢複平靜,強掛一絲笑意繼續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很關心我。不過有些事就算有心也還是沒辦法。”
“為什麼,什麼事這麼嚴重,連先生他也沒辦法嗎?”
她搖了搖頭:“他是不能幫。”
“不能?”小狼越聽越糊塗了。
“因為立場,因為身份,也可能是因為……情感。”習之撫了撫小狼的臉頰,“其實他是有感情的,並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般冷漠,相信我。”
唉,習之這話真的是真知灼見,字字珠璣啊,隻是後來小狼被一些假像迷了雙眼,未曾看透啊……
“這……,對不起,我還是不太明白。”望著她傷感的眼神,小狼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
“有些事不知道可能更好。紫櫻,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就因為不知道,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沒有羈絆,沒有束縛。每一天都做真實的自己,這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習之,你告訴我,我可以為你做什麼?但凡有一點點幫助都好。”可能有點點激動,說話開始不太經腦子了。很久沒那麼衝動過了。
“紫櫻,沒用的。”見小狼也有些失常,習之強忍著即將不受控製的情緒。
“習之,你……你別這樣……我……我看著很難受。就算想哭一哭也好,我陪著你,別把我當小孩了。”
小狼隻能輕輕地將著她的身子扶靠在自己的肩上,就這麼靠著。有溫熱的液體在不間斷地滴落,落在小狼肩上,手上。她就那麼無聲地,柔和地啜泣著,身子像風中顫抖著的葉子般,飄零無所依。小狼看不見她的樣子,卻感受得到她的悲傷,就像一顆蔓延的種子,悄悄地也把那種悲傷種進小狼的心房,靜無聲,化不開,漾起層層漣漪,越泛越酸楚。
那是小狼第一次見習之哭,第一次在小狼麵前坦露心事。曾經她是多麼堅強,被蛇咬都不吱一聲,那張雋秀堅毅的臉龐曾讓小狼以為她已經經曆了上百年的磨煉,卻也有脆弱的時候。
回去之後,習之回複了以往的平靜,就這樣到了小狼生辰那天。
小狼坐在鏡子前,習之正一絲不苟地替她疏理打扮,有那麼一會兒,習之怔怔地看著鏡中的小狼出神,連小狼一直看著的她都沒有發現。
她突然開口說道:“等紫櫻長大了,應該可以為你關心的人擋風遮雨了。紫櫻,答應我,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做讓先生痛苦的事,好嗎?”
“怎麼會呢,紫櫻和習之一樣,都敬重先生,如何會做讓他痛苦的事?”
“不,我沒有做到,我讓先生傷心了。”
“……”
“紫櫻,有些東西碰不得,千萬不要去碰。”……
這個生辰與以往比,多了些傷感,少了些熱鬧。雖然小狼還是小狼,習之還是習之,先生也還是先生。一樣的祝福,一樣的櫻花糕,一樣的禮物,一樣的許願。隻是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慢慢爬上了小狼的心頭,讓人高興不起來。
小狼隱隱察覺到這可能是三個人最後一次坐在一起吃飯,慶祝某一個的誕辰了。當月亮慢慢爬上枝頭,時光一分一秒地流逝,三人在一起的路終是走到了盡頭,之後便是走向各自的軌道。小狼的輪盤本與他們沒有交界,卻生生地闖進了他們的輪裏。
簡單的宴席還是要散的,三人默默地收拾完一切後準備各自回房歇息。小狼回到自己的房間,回想起剛剛的種種,怎麼也坐不住。看著手中習之送的香袋覺得怪怪的,做功並沒有以往那麼精細了,並且還沒有開口,四周密密都給縫上了,不能添香料進去。這……是不是別有什麼用意呢?
不自覺地,小狼來到習之房間,可她並不在房裏。旁邊蘇步玉的房間燈火還是亮著的,裏麵傳來人輕微的說話聲。小狼偷偷湊近一聽,果然是習之的聲音。但接下來聽到的談話卻讓小狼完全呆住了,一時間無法動彈。雖早有預感,現下終是證實了她要離開的事實了。
“公子,對不起,銀郅沒有遵守當初的約定,已經沒有資格再留在您身邊了,也沒辦法陪你一起完成您的心願了。”
銀郅是誰?是習之的真名?
“你沒有錯,隻是……,對不起。”
“公子跟本不需要說對不起,銀郅明白。銀郅也不後悔,無論再重來多少次,銀郅還是會一樣喜歡上公子,隻對不起公子,說好要幫你一起修補天劫以來的錯失,沒有做到,卻讓公子為銀郅操心了,我知道這是錯的,需了結的隻是銀郅一人而已,公子千萬不要有任何歉疚,不然銀郅萬死不能償還。”
“雖說你是我的隨侍,其實我知道你是來保護我的,這麼多年來,我卻什麼都沒給過你,也沒辦法給你。”
“不是的,公子,你給過我親人的愛護,給過我千山萬水的經曆,還給了我……一個美好的夢,已經足夠了。”習之始終低著頭,聲音有種壓抑的激動。
“你的一切,我會記在心裏。”相比習之的聲音,蘇步玉的聲音似乎平靜了點。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是這麼沉穩。
“謝公子。在走之前,我還想到一件事。紫櫻已經長大了,不要再把他當個小孩子看待,我不希望我的錯誤再次發生在她的身上,您……還是早點讓她知道吧。”
蘇步玉沒說什麼。
“公子,好好保重。以後習之無法再在身邊照顧你了。”
“小心珍重,我……就不送你了。”此刻,聽得出蘇步玉那一絲若有似無的不舍,畢竟有過這麼多年的朝夕相對,任誰都無法割舍。原來就算再怎麼淡然,卻也是無法超脫。
“別了,毓天。”習之悄然推開門,步向居外後小聲說了這句。小狼躲在牆後,當習之經過小狼身邊時,她似乎聽到了習之心碎的聲音,如此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