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章 真相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3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風蕭蕭,江水寒,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天,世間被一片白茫覆蓋,好似從混沌開天地之初就是這樣了,沒有繁蕪,沒有肮髒。
下雪是江城最喜歡也是最恐懼的時候,從小到大他都畏懼寒冷。小時候會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穆成會將小小的他緊緊抱在懷中,為他講那些風光的故事。他通常聽不全一個完整的就沉沉昏迷過去,一連好幾天。
進入書院後有人為他輸入真力抵抗寒疾,寒疾發作的少了,一旦發作卻寒透肌骨,他會在那個寒夜將自己卷縮在窄窄的被褥中,自己給自己取暖,雖然永遠是那樣無力。
而在這最冷的時刻,他卻已感覺不到寒冷。那個女子,將是他一輩子賴以依靠的暖。
“江城哥哥,你現在還冷嗎?”俞千晴緊緊握著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臉上。江城輕輕搖頭,他知道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會害怕寒冷了。
這本該是個安寧的清晨,卻被雲劍閣的嗬斥與淩風嬉皮笑臉的挑釁給驚亂驚雜了,雲劍閣做事向來直接,說不過就以以拳腳代替語言,淩風熟門熟路與她追追打打,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這就是他人生全部的幸福。
“一江。”俞停雲走到嶽一江身邊,道:“你出來這麼久,嶽家寨怎麼辦?”
嶽一江眉頭一跳,繼續啃著口中的幹草,含糊不清道:“什麼嶽家寨,早八百年就沒了——沒想到江城竟會是驚雁堂堂主,是江封年的兒子,嘿嘿,你收的學生還真是一個比一個不簡單。”
俞停雲看了看遠處被白雪積壓的路,路上沒有一個腳印,幹淨的近乎神奇。他歎了口氣,道:“一江,不要怪他,是我讓他攻打嶽家寨的。”嶽一江停止了無味的咀嚼,看著他。俞停雲繼續道:“那時的你擁有嶽家寨可以目空一切,依你的性子定會越鬧越大,占山為王、犯上作亂不過是遲早的事,若是引來官府側目你便在劫難逃……”
“俞停雲,你他媽的……”嶽一江猛地站起,一把揪住俞停雲領口,惱如瘋虎:“你讓他和我作對,讓我一無所有,成巍和楚良,那麼多兄弟……原來都是你害了他們!”
俞停雲輕輕咳嗽,道:“一江,你是個勇猛之人,若為大宋效力何愁外敵不滅?我走這一步就是要斷了你的後路,熟知江湖朝堂,人生不過一念……”
嶽一江一拳砸在他臉上喝道:“還他媽放屁!什麼為大宋效力,老子不端了皇帝老兒的龍座已經算客氣,你還要我為他效力!俞停雲,你做事就不能為別人考慮考慮麼,我好好混我的江湖當我的山大王,江城好好當他的學生,阿原安分做他的花匠,就是你一個人整那麼多事你撐得慌啊你?我說你幹啥非要把人往絕路上逼!”
俞停雲被他一拳打得滿口鮮血,踉蹌著靠在牆邊,笑了起來:“是啊,你說得對,我俞停雲這一生……不過是個笑話……為國盡忠我無力回天,為民謀福我遭萬人唾罵……萬頃天地,竟無我一刻安心之處!此一生,我何必,何必啊……”他忽然狂笑著跑出門去,踏亂了一地淨雪。那雪地上紛亂荒誕的腳印,好似他紛亂荒誕的一生。
“搖紅……搖紅,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先生,我錯了、都錯了……全錯了哈哈哈哈……”
“爹!”俞千晴與江城趕出來,急忙追出去。
碌碌一生安且閑,鴻鵠不下淩九天。
不得青天銀河渡,且將浮生葬山河。
這是俞停雲二十歲時所作,那時的他白衣黑發,軒昂而秀氣,聰明又驕傲,他以為生而為人當率性,生而為臣當盡心。他堅信士不可以不弘毅,他相信名節重泰山,利欲輕鴻毛,他以為朗朗乾坤,自古青天不欺人,他以為忠臣當以死節殉,一點丹心浩古聞……
“哎,你怎麼了?”雲劍閣扶住淩風欲倒的身子,隻覺那個身子沉而重,幾乎沒有一點生命力。九方行趕過來把他脈象,竟是急火攻心所致。
這小子的身子,終究是讓他自己給搞垮了!
九方行歎氣,道:“快讓他躺下……哎那個,那個,有真氣沒有,給他一點!”
嶽一江不必他喊已經趕了過來,雙掌抵在淩風胸口。雲劍閣看著淩風憔悴而單薄的臉隻覺一陣心酸。楚良的死,餘成巍的死,雷無的死,嶽家寨與驚雁堂的徹底覆滅,他一生負疚,嶽一江一無所有,這就是真相,那些犧牲與死亡的真相。
這樣的真相,他情何以堪?
“嗨,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九方行徹底檢查了淩風全身上下的傷口後拍腿大歎,將他的小布袋子翻了個裏朝天,聞聞這個嗅嗅那個,皺眉道:“川麻粉混合白硝是止痛藥,天蠶薯和雙針草能止血化瘀,宣葉的汁水能讓人產生幻覺躲避痛楚……這小子,就靠這些東西給自己療傷?唉,半吊子就是半吊子,連自己的身子也不知調養,他這是……那自己的性命耍著玩啊!”他將那些瓶瓶罐罐一腳踹開,垂頭歎氣。
雲劍閣鼻子一陣酸,急忙問道:“他、他怎麼樣了?”
九方行道:“還好發現的早,還有救,你去燒些熱水,將這些鼠草放進去煮一個時辰,去去他身上的寒氣。”
“哎。”雲劍閣應聲忙不迭去了。
此時俞千晴垂頭喪氣回來了,瞪著嶽一江哭道:“都怪你,我爹的傷才剛好,你為什麼衝他發火?我爹他沒有錯,他什麼都沒有做錯!”
嶽一江正是煩躁,瞪著虎目吼道:“你一個小丫頭你懂什麼,你爹他這一輩子竟是胡鬧,要是沒有他大家都消停!他沒有錯?簡直他媽放屁!”
“不,爹他沒有錯……”俞千晴捂著臉哭了起來,江城攬著她嬌弱的身子,看著嶽一江道:“嶽叔,院主他……隻是放不下,我從來沒有怪過他,也請嶽叔,放下吧。”
嶽一江雙目漲紅,抱頭蹲了下來,低聲喝道:“放下,我怎麼放得下?我的那幫兄弟,那都是人命啊!我們原本可以守著嶽家寨快意江湖,我們可以過那麼舒坦的日子,可是他……都叫他給毀了!我怎麼放得下,你要我怎麼放下!”他將頭埋下,近乎哽咽。
“對不起……對不起……”俞千晴已經泣不成聲:“求你們不要怪他了,娘死了,書院沒了,爹已經失去了那麼多,求你們……放過他吧……”
雲劍閣聽他們說這些沒用的隻覺煩躁,拚命扇著火,九方行走來道:“不夠不夠,還不夠塞牙縫的,要多些,讓他泡上幾個時辰才有功效。”
雲劍閣忙點頭,忙前忙後忙個不停,忽然就發起火來:“喂,人都病成這樣了你們還不來幫忙,站著幹嘛?”
嶽一江愣了一愣,雲劍閣拽著他拎水桶,江城被她勒令去劈柴,俞千晴身子嬌弱就被他派去扇火,全分配了下來她自己反而沒事做了就去看著淩風。淩風方才不過暫時昏迷,經過嶽一江的內力維息很快就醒了過來,稍稍一動便痛得哀號。
雲劍閣忙將他扶住,道:“別亂動,看你一身的傷。”
淩風靠在她懷中嗬嗬笑:“是,我不亂動,你扶穩些,我頭暈。”
雲劍閣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膝上,為他裹緊了衣裳:“看你平時大大咧咧油嘴滑舌,原來也是個笨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整日想著給人治病,哼。”
淩風笑道:“我這是醫人者不自醫——對了,院主呢?”
看他的臉回複滄桑,雲劍閣心裏不舒坦,道:“走了,沒追回來。”
淩風掩口咳嗽幾聲,臉色越發白了。雲劍閣強橫著將他按在地上,道:“都這樣了就別想其他,先把傷給我養好!”
淩風被他的大力刺激到了心肺,再次咳嗽起來,連連道:“是、是……”
這民房荒廢已久,地處偏僻,設施不全,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才燒成一木桶的熱水,九方行將淩風整個人扔進去,勒令不到三個時辰不許出來。淩風聞著水中淡淡飄散的藥香,感受著這久違的暖意安詳,腦中紛亂的愁緒卻無絲毫梳理,依舊雜亂平鋪在他腦海中,那些沒有仇恨肆意揮霍的日子,畢竟一去不返了。
他在每一刻沉默的時候都會去緬懷追憶,美好的抑或灰暗的,想得惱了煩了,他會賭氣一般去歡笑著胡言亂語,隻是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一個人孤獨的時候?
“小閣……”他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雲劍閣急匆匆跑來,道:“怎麼了?”
淩風探出上身趴在桶沿邊笑嘻嘻道:“我餓了。”
雲劍閣白了白眼:“等著。”
淩風將下巴抵在手背,看著雲劍閣將幹糧一點點加熱,那專注的模樣好似一道暖風蕩入心底。他轉頭看了看江城,江城也將目光移了過來,相視一眼,皆是疲憊,卻也有莫逆於心的相交。
淩風看到了江城眼中積澱成繭的悲哀落寞,楚良的死,嶽家寨的覆滅,包括此時此刻的真相都不是他想看到的,隻是沒有他路,沒有餘地。如果換做自己,會按院主的話而行嗎?
打擊嶽家寨,斷其後路,甚至不惜擔上性命,情義兩拋?
淩風笑了笑。這麼麻煩的事,我還是有多遠走多遠吧。他不禁想,如江城和院主那麼“笨”的人,世間究竟會有多少呢?明知為之便是萬劫不複但還是要去做,做的義無反顧,舍生忘己。
也許很少,又或許很多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