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清院之正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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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過後,肖原如往常一樣打理花圃,與往常不一樣的是他身邊多了個跟班。他細心為一株連翹修剪枝葉,穀帆站在一從謝了的牽牛花前看了許久。早上他也在這站了許久,麵上是一種不自覺流露出來的發自肺腑的喜悅——沒人知道他因什麼而喜悅,或許是因這蓬勃開放的花。
    牽牛花又稱朝顏,與日出同放,花開不過幾個時辰,此刻凋零委頓,卻依稀不改盛顏色,密密的一從攀在院角閑置的亂竹架上,也不知是哪一時哪一刻紮上根開始生長,在不經意間組成一片風景。瑩藍、緋紅、淺紫、月白,在萎縮的花朵中仍流瀉出傲然的生命力。穀帆看著看著就出神了,眼神變成了一股茫然,也不知神思飄到了哪裏。
    肖原坐在石階上將幾株修剪下的連翹搓開,除去枝梗。穀帆蹲下好奇道:“原叔,這個要幹什麼用?”
    肖原道:“這連翹可是好東西,《本經》有雲“主寒熱,鼠痿,瘰鬁,癰腫惡瘡,癭瘤,結熱”,不過久服也有寒中之患,我備些下來,下回也不必急著跑善月齋了。”
    穀帆用手輕撚一片長卵形的葉片,道:“真好,既好看又有用。”
    肖原點頭道:“正是,花有百態千姿,世間爭芳,富貴如牡丹,其實終不過飽人眼欲,多給舞墨文人添些風雅罷了。”他好似想到什麼,看天,悠然道:“這個好象是九方的話吧?嗬嗬,受益受益嘍。”他略微收拾一下,道:“小帆,你喜歡牽牛麼?”
    穀帆點頭,肖原道:“為什麼?在很多人看來,它不過是亂石間生命力旺盛的雜草罷了。”
    穀帆似乎很是思考了一番,道:“我覺得,它們簡單,簡單的模樣,簡單的色彩,連生命也這般簡單,長到哪開到哪……以前與爹娘出遊,總能在路邊雜草堆裏看見它們,也不知為什麼,那時總感覺很開心。”
    肖原輕拍他的肩頭,道:“是啊,能在亂草的荒蕪中看到不棄不餒開放的花,確實是一種奇跡。”他起身去摘下一粒牽牛花籽,輕輕一擠剝出幾顆種子來,道:“你看它的種子,黑色的這種叫黑醜,入藥可瀉水利尿,花雖朝開午謝,但它其實比很多名花都要長命得多哩。”他將花子拋出,看不見落在了哪一寸泥土上,但來年,這裏必有蓬勃的延續。
    “每樣事物的存在都有它的價值,你,我,世間萬物。或許哪一天花死了,人亡了,而這個世間不痛不癢,沒有人再找得到我們存在的證據,但是依舊會有花開,依舊會有人來。一朵花甚至你我,實在太渺小,我們的價值,或許隻是曾經存在罷了。”他不知哪來的感慨,輕舒口氣,道:“來,我教你如何伺候這些大小姐,我離開的一段日子,它們可就交給你了。”
    穀帆道:“原叔,你要離開?”
    肖原點頭,淡淡笑道:“是啊,要去一個不太平靜的地方。”
    穀帆有些失落,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我、我還不會養花的。”
    肖原摸摸他的頭,搖了搖頭,道:“不會不要緊,我想你應該比那幫兔崽子愛學得多。哎,他們最近似乎都很忙——來瞧瞧,這是蝴蝶蘭,氣質高雅是不錯,可嬌氣得很,所在之地必要通風,熱了不行冷了不成,水不必澆得過勤,四到六天一次即可,開花時可千萬不能以手觸碰,否則就該香消玉殞了。這株紫荊倒不必多操心……”
    院子盡頭有幾株木芙蓉托著大而絢爛的花,半掩著書房的門,邊上,俞停雲一直沒有動,也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久,終於,他邁開步子往回走。
    “魏然淩風江城曠課一天,回來後請他們到我書房來。”俞停雲將請字說得尤其低沉而鄭重,可見壓抑著怒火。
    落搖紅對聽命的沈終書擺手,輕聲道:“快去快去,讓他們小心些。”
    沈終書是書院最老實的學生,課業超前,為人卻實在木訥,腦子一根筋到底,平時便是大夥打趣的對象,哪見過院主這麼生氣,嚇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得了師娘指示後才飛快奔去,心裏直嘀咕:“慘了慘了,發火發火了……”
    “停雲,你、你不要生氣,他們或許是遇到了什麼事……”她緊隨著夫君進房,有些不知所措看著他陰沉的臉,想再說些求情的話來卻無法開口。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與自己一起長大的曾經那麼爽朗陽光的少年,變成了此刻是自己丈夫的陰鬱冷峻的先行書院院主,她也從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成了今天賢良溫潤的俞夫人。感情從羞澀熱烈沉澱成為無數歲月的淡淡追隨,能嫁給他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幸福與光榮,到如今沒有一絲一毫的隱褪。那永久留在腦海中的十六歲,那麼多意氣風發的少年指點江山詩劍江湖,單是站在一邊看著他們的樣子都覺得溫暖美好。她永遠記得那白衣黑發的少年的音容笑貌,那是花季時分的她心跳的來源,不輕易讓人看見的從心底泛上來的淺笑臉紅,掛在眼角眉梢的青春的愛戀。
    隻是,變了。那些人不在了,那個人也不在了。今天的俞停雲是誰?他背負著的讓他一日一日忘卻微笑的究竟是什麼?是接任書院院主的那一天爹讓他畢生牢記的“清院之正,除世之佞,承天之道,保國之安”?
    爹啊爹,單是這清院之正一條已累停雲半生,你非要他也同你一般嗎?
    她歎息一生,神思轉回,俞停雲正握住她手,那隻手冰涼。
    “搖紅,我嚇壞你了吧?”俞停雲澀然笑道:“我已經盡量不發脾氣了,對不住……”
    落搖紅反握回去,用雙手的溫度包裹住他的手,道:“沒有,我知道你有苦衷,你比誰都苦……停雲,其實爹當初的話,你不必當真的,他、他是氣壞了才……”
    俞停雲道:“才什麼?搖紅,你真的不明白?”他抽回手,仰首靠在椅背上,道:“姓周的因為老師的一句責罵懷恨數載,一朝得勢便糾結朝中奸佞枉加蜚語,哼,這些有何掛礙?老師不過一笑置之,可是此人極盡貪官之能事,更在暗中與遼人勾結,殘害多位有識誌士,百姓一提到他便說,嘿,周正非是誰?不就是那個先行書院的大才子麼?”
    看著他唇邊諧謔的笑,落搖紅想起來了,那個時常帶著壞笑的人曾多次上門提親,她躲在門後聽到一次比一次嚴厲的拒絕,有一天自己被強行綁走險些慘遭淩辱,也就是那一次,她看到了一直溫文儒雅的俞停雲發瘋一般的撕打,直到那個人沒有了氣息。
    “我殺了他……”俞停雲的笑逐漸變得釋然,道:“老師幫我殺了所有看見的人,他對我說,人道不平,天道伐之,若天無意,我不妨長劍飲血消之!”他深呼一口氣,似乎吐出了心中的鬱結,看著落搖紅道:“世間大不平,讀書何用?老師說的不錯,當你覺得對這個世道無能為力了,才是你真正應該做些什麼的時候。”
    落搖紅忍住眼中的淚,走過去從背後擁住他日漸消瘦的肩,柔聲道:“你沒有錯,我知道,停雲,我隻希望你開心。”俞停雲閉目,應了一聲。
    有什麼可不開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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