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歸邪看著水鏡中的字，一動不動地沉默了很久，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那張紙上是夏離亭雋秀的字跡，他把紙擋在臉前，能看到捏著紙的修長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
    “他們讓我娶唐含煙。解藥必須用到幽雲紫竹。”
    晏歸邪一直看著那幾個字，不需要細想就知道事情緣由，無非就是用幽雲紫竹換一個神之子過去。
    過了很久，夏離亭才把紙拿開，靜靜地看著筆洗中映著的晏歸邪，也沒繼續說下去。
    “那你怎麼打算？”晏歸邪終於寫道。
    “我不知道……”夏離亭不住歎了口氣，寫道，“不能放著幾百人的性命不顧，如果沒有別的辦法，我……”
    晏歸邪似是在那邊冷笑了一聲，寫出的字也隱隱有著淩厲的棱角，“那你就是要娶她了？”
    “實非我所願。我早已入了道門，若不是人命關天，怎會如此……”夏離亭低頭寫著，一縷灰白的發垂到了臉邊，更顯清瘦。
    “難道就因為此，你就要斷送自己剛開始的人生嗎？”晏歸邪雖然麵上並表情無變化，卻是連握筆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們以後哪裏會記得你曾如此犧牲，隻怕日後還要對此頗有微詞。夏離亭啊夏離亭，你……”寫到最後，便一甩筆寫不下去了。
    “我又何嚐願意如此，但再怎樣如微不足道，也是幾百條人命。醫者父母心，我總不能任由他們去死……”
    “好友，你可想過，你如果真娶了那女人，以後將會怎樣。”晏歸邪寫完，細密的睫毛緩緩抬起，燦若星辰的雙眼在水波中更加清澈。
    見夏離亭微微點了一下頭，晏歸邪卻慢慢地搖了搖頭，垂眸斂目，繼續寫著。
    “從此，蒼山白雪，清碧牡丹，再無人共賞，月落清輝，洱海泛舟，再無人同遊。日後，歲月之漫長，江山之秀麗，卻無人攜手。從此，一入塵世，你就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四處雲遊了，那些我們月下煮酒，風雅快意的日子，便也一去不複返了。這些，你都可知曉？”
    夏離亭怔怔地看著那幾行潦草的字，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沉默間，紙移開後晏歸邪斂目時的一垂眼，有一刹那，夏離亭甚至以為那一抹眼角細碎的光芒是零落的淚滴，絕望而哀傷。
    抿著唇，夏離亭鬆開了握著筆的手，垂手而立，兩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凝望著，久久不語。
    大理國師如何，永夜宮宮主又如何，所有的計謀，手段，在那人麵前都是徒勞，縱然自己能通天，卻也不能改變他的心意。晏歸邪突然發現，即使自己已經選擇埋藏心意，好好守著他，也是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的——那就是夏離亭不成婚。
    那些懷著別樣心情對他開的玩笑，在一起時有意無意的親密動作，都讓他覺得即使這樣也很好，看著那人時而綿裏藏針地擋回來時而無奈地任由他隨意，便是再無盡的年月也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但是現在，雖然是被迫的，他要娶唐含煙了。他從未想過夏離亭會成婚，那樣清心寡欲，隻管修道雲遊的一個人，怎會如尋常人一般成婚生子，守在一個地方過一輩子。然而，他那樣的人，一旦許下承諾，即使內心抵觸，也會做到。若是成了婚，縱然有千般不願，還是會恪守婚約，擔負起責任。
    那樣，自己身為好友的一切特權，都將不複存在，就連遠遠守著他都不可能了。
    思及此，晏歸邪都恨不能不管不顧地一路殺到華山，一個鎮子的人死掉又如何，哪怕是方圓十幾裏的人都因此而喪命，若能奪回夏離亭，他也不在意。
    過了一會兒，晏歸邪放棄般地垂首歎氣，最後看了一眼夏離亭，依然什麼也沒有說，手在水麵輕輕一撥，關了水鏡。
    水波輕晃，人影消散，夏離亭對著那筆洗站了很久。
    他能感覺到，今天的晏歸邪平靜得不太正常。若是放到以往，自己惹了麻煩跑到他那裏去，總免不了會遭到一番輕言細語的冷嘲熱諷，兩個人你來我往，說著說著到最後也就一笑了之，賞花遊水，對弈論劍了。
    但今天，這樣嚴重的一件事，他卻言之甚少，表情淡然，眼底盡是一片複雜神色。
    盡管如此，夏離亭依然覺得，他隱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是想對自己說什麼。
    慢慢坐下來，夏閣主把頭埋在雙臂間，什麼都不想去想，隻覺一片混亂。
    一輛行駛中的豪華馬車內，紫霜看著一動不動斜靠在窗口，許久無言地望著窗外的晏歸邪，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正擔心著，就聽他緩緩道，“不用趕路了，慢慢走吧。我要好好想一下。”
    “咦，那不是又要耽擱好幾天？宮主不是想盡快去華山嗎？”
    “不了，先去依依那邊，有些事要跟他們講一下，”晏歸邪撫著額輕聲道，“這次，大概必須要用宮裏的人了。”
    “但是……宮裏的人一旦上了明麵，勢必要引起各方勢力的包圍，”紫霜擔憂道，“我們遠在華山，總是不好調人應付。還有夏閣主那邊……神之子一出現，他一定會知道的。”
    晏歸邪冷笑道，“我不會讓他知道的。以永夜宮的實力，這點還是做得到。”
    “宮主是要……”聰慧如紫霜，自然知道他的打算，說了一半便停住。
    “自私也好，殘忍也罷，聲名狼藉我也早已習慣，”晏歸邪淡淡地說道，隨即語調一轉，一字一句道，“但是，誰也不能動他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