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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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春天,寧越隨著使團訪問大宋汴京。盡管太平別院的幾處頭目都反對自己的院長以那樣孱弱的身體車勞頓足,但遼國內唯一的神之子隻有耶律休哥一人,兩難之下,寧越掃視了一遍屬下們難得凝重的臉,末了淡淡一句“那就去吧。若是不放心我,你們跟著便是”。
反正他早已辭去星君侯之位,不知道在哪裏繼續著糜爛奢華的生活了。
花了許多天,完成一套套繁瑣的禮儀程序,寧越終於敲開了紫微府的大門。
門剛一開,一個身影就從裏麵撲出來,一把抱住了寧越。
“師父……我就知道是你,您終於肯來看我了。”瑤光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他抬起頭看著自己師父那張漂亮卻較之前愈發蒼白的臉,不禁喃喃道,“師父,我總是感覺您的生命一直在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流逝著……仿佛在任何一個瞬間就會徹底消失……您有好好休養嗎?”
寧越笑了笑,不置可否,目光越過瑤光的肩頭,“好了,你身後那位還沒給我介紹呢。不過,看那樣子,我多多少少也能猜出個大概……”
站在一旁的桓伊恭敬地行了一禮,道,“桓伊見過耶律前輩。”
寧越含笑打量著有些拘謹的少年,“真真是個清俊儒雅的年輕人,至少在個性上,跟你師父完全相反呢……”
“呃……”第一次聽到有人在紫微府這樣評論於卓塵,桓伊瞬間僵了一下,但又很快恢複鎮定,很有禮貌地道,“早聽聞前輩與師父是故交,都不是外人。前輩既然來了,就多待幾天吧,瑤光也一直很想見您。”
寧越麵帶笑意地微微頷首,清眸微斂,眉目間纏著幾絲慵懶,繞著一抹繾綣,寬袖長襟,長發落肩。當年紫微府那個提著鳥籠無所顧忌的秀美少年,在歲月的磨礪和雕琢下已是另一番光景。
那年的蓮子清香,桂圓醇甜,那年的明月古琴,三人成趣,都已深深沉澱進這靜謐的院落,不複往昔。
在路過當年自己住過的屋子時,看到上麵積著厚厚灰塵的鎖,寧越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看來,他還是不願意看到,甚至想起任何跟我有關的事。還鎖這麼緊,倒不如一並毀掉比較徹底吧……
“這麼說來,你一弱冠,於卓塵就迫不及待地把星君侯之位交給你自己享受去了?”寧越放下茶盞問道。
“……確實是這樣,”提到師父,桓伊就不住歎氣,“都多大年紀了,脾氣還是……難道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的嗎?”
“至少從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那樣了,”看著桓伊在說到於卓塵時那種無限鬱結的表情,寧越有些好笑道,“你和他待在一起那麼久,我以為你都習慣了。”
“除了挽箏姐和您,任誰都受不了師父那種個性脾氣吧……”桓伊雖然無奈,卻還是認命了的語氣,“話說回來,我很想知道……您和師父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嗯……我得想想,”寧越支著下巴很認真地回憶道,“若我沒記錯,當時兩個人應該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還是血氣方剛的年輕少年呐……”
沒有理會桓伊張大嘴驚訝的表情,瑤光忍不住插嘴道,“師父這麼說太過分了啊,現在您怎麼看也都還是個年輕少年,我們三個現在坐在一起,從外邊上看根本就是同齡人麼……”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用年輕形容我呢,在那邊朝廷裏的可都背地裏叫我老怪物的,”寧越笑著感慨道,“你們還年輕,時間還很長。而我這年老體衰的,也沒有幾年可活了,說不定明天就去見神了……”
瑤光沒有說話,咬著唇偏過頭,不忍心看師父蒼白到透明的臉。他知道很多事情,那些寧越所不知的,卻不敢說。
“瑤光?”寧越見瑤光突然別過頭,便開口喚了聲,輕聲道,“現在……還有桂圓蓮子羹嗎?我想再嚐一次。”
“啊?哦,有的……”瑤光回過神來,不好意思道,“那我給師父端去。”
“我也去吧,多端幾碗,大家一起吃。”桓伊起身道。
寧越微笑著點頭,看著那兩人的背影,目光柔和。至少,他們比我們要幸福吧。
其實,我也有一些事至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比如,我來這裏隻是為了再嚐一次桂圓蓮子羹,因為至今還記得卓安當年自豪地說你們府裏的比宮裏的都好;比如,想知道你在得知我來過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真想看看你生動的表情啊;再比如,我的寒凍用藥物已經沒有辦法控製了,也就是說,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哪次寒凍就會被凍死。
所以,想再敲開一次這裏的大門,想再一次被那個笑容溫暖的少年迎接。
就像回家一樣。
我回來了。
當瑤光端著一碗桂圓蓮子羹先回來時,看到寧越閉目靠在躺椅上,頭偏到一邊,手無力地垂下來。周身冰冷。
“寒凍……?!”瑤光的碗從手中掉落摔碎地上。
“桓伊——!來人啊!”少年的聲音嘶啞而哽咽,“師父……”
能感覺到陽光的溫度,還有蓮子香……
寧越勉強半睜開眼,刺眼的光線讓他忍不住又眯起了眼睛。頭昏昏沉沉的,身體已經無力移動,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要凍結了一般,緩慢地流動著。生命似乎也快要隨之凝結了。
床邊坐著的人逆著光,端著碗,看不清相貌。
好熟悉的場景。是他嗎……
那天醒來,他就這樣端著一碗桂圓蓮子羹,皺著眉坐在床邊。
“於卓塵……?你回來了……”寧越有些恍惚甚至不敢相信,直直地看著床前的那人,眼中漸漸盈滿笑意,然後一大滴淚水從眼角滑落,“你是來接我嗎……?我好高興……”
桓伊坐在床邊,一手端著桂圓蓮子羹,有些不知所措。剛想起身說明,卻被瑤光伸手製止,隻好繼續坐在床邊。
“卓安的事……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他……”寧越輕聲道,眼眶泛紅,“我們……還可以……”
寧越的聲音越來越弱,後來還是沒有說下去,最後隻是輕聲道,“罷了罷了……都過去那麼久了。能在最後見你一麵,我已經很高興了……”
瑤光站在一邊低頭抹去眼淚,用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師父……你那樣地熬著日子,可是他……早已經不在了啊……”
看到寧越垂淚不語,桓伊忍不住脫口說道,“不管你曾經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你都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啊……”
“朋友嗎……”寧越低念著,眉眼間凝著揮之不去的黯然,緩緩閉上眼,“如此甚好,甚好……”
你總是那樣謹慎理智,隱藏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終我一生,百年孤寂,到底也沒能知道你最後究竟是如何看我的……
當年,若是有一個人願意放下所謂的自尊,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我們現在會不會是在賀蘭山上賞晴雪,品香茗,橫琴論劍,笑看河山。
在很多年之後的一天,久居紫微府的兩人在對府裏進行徹底清掃時,對於要不要進去那間上鎖的廂房,猶豫了很久。
“把鎖拆了進去吧,”瑤光建議道,“人都不在那麼久了,若真是有什麼重大秘密,以你師父的性格也不會就這麼草草一鎖了事。”
桓伊沉思了一會兒,在分析了利弊之後,最後點頭同意。
在推開那扇陳舊的古門的同時,一張發黃的紙條從門縫中飄下,桓伊撿起來一看,不禁打了個寒顫。
桓伊你小子完了,等著死後來見我吧。
“這個……”桓伊拿著紙條僵在門口,“師父還真是……”
進去後是一間寬敞的屋子,桌上一架古琴,下麵壓著幾遝已變得黃舊的紙,一旁的支架上掛著一個空鳥籠。
“怎麼床這麼亂……”瑤光看著一半被子拖到地上的床忍不住道,“以前住這兒的是誰啊……”
桓伊走向那架落滿灰塵的古琴,輕輕地把它挪開,正要翻看下麵壓著的紙時,剛剛走過來的瑤光就一邊推開窗子一邊說,“屋子裏的灰太重了,先曬曬陽光好了……”
窗子吱呀一聲被推開,在陽光湧進的同時,帶著青草氣息的早風也呼呼地吹了進來。屋內刹那間灰塵騰起,紙張亂飛。
“咳咳……你在幹什麼啊……”桓伊對著跟自己一樣一陣猛咳的瑤光抱怨道,“紙都散得到處都是。”
“我怎麼知道會有風啊,咳咳……”瑤光舉起袖口掩著口鼻,皺眉看著滿屋揚起的灰塵。
桓伊隨手撿起落在腳邊的一張紙,發現是一張鳳求凰的琴譜。
盡管經過時間的浸染,那紙已經變得又脆又黃,好像輕輕一用力就會碎裂,但依然能看出紙上一筆一劃的工整用心。
桓伊仔細端詳著,透過薄薄的紙發現背麵似乎還記著什麼。
“你在看什麼?”瑤光好奇地湊過來看。
翻過來,那琴譜的背麵寫著一首畫堂春。
風亭月榭煙柳逢,怎奈無計春歸。孤鴻背倚夕陽斜,望斷江月。素弦難解心愁,露濃寒重無眠。皓月始凝千山夜,立盡圓缺。
一瞬間,萬籟俱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四處遊移著,像裹著一層融融陽光的思念因子,在靜靜地沉寂了無數年歲後刹那間釋放出所包含的所有記憶片段。
時光仿佛從那張泛黃的紙上迅速蛻皮剝落,兩個少年正坐在房門口對麵的走廊邊說著什麼。
“我可是契丹人,不會填這些很正常吧,”其中一個長發及腰的清秀少年一邊為自己解釋著一邊要求道,“既然你會,你就填個畫堂春給我好了。反正在這兒也無聊,不如學學新曲子……”
“不填。”旁邊的俊美少年把頭一偏,拒絕得很幹脆。
“這樣,你看……”
“沒興趣。”
“那你開條件吧……”長發少年最後隻得無奈道。
“每天早上在我上朝前起床。”於卓塵的語氣中有著預謀的不懷好意。
“不要!”寧越嘴一撇,拒絕得也很果斷。
那時,陽光和煦,雲淡風輕,猶自年少。
那時,很多事情還沒有發生,兩人仍未開始。
那時,皓月未冷,千山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