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砌的灰暗地牢入口，已經整齊地站了黑壓壓的一群人，嚴陣以待地守著門。
    “尚書大人吩咐過，在他來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於卓塵沒有多說話，袖子一揮，前麵攔著的幾個人立刻被一陣強勁的風彈開，撞在牆上。
    依然穿著暗紅色繁複禮服的人影瞬間閃進了地牢深處，空餘一陣冷冽的風。兩邊的官兵麵麵相覷，不知要不要進去阻止。
    “讓他進去吧，”領隊的一人淡淡道，“我們攔不住的……”
    走到裏麵時，隻有腳步聲在回蕩，一地的獄卒屍體一直延伸到深處。
    空蕩的地牢裏，已經沒有了活人的氣息……
    於卓塵幾乎是跑著過去的，在走廊盡頭的階梯邊，斜斜靠著一個少年，睡著一樣安靜地閉著雙眼，從天窗漏下來的細碎陽光繽紛地落在他的長長的睫毛上，散發著柔柔的光，柔軟得像是毛茸茸的小動物。
    不管在哪裏，總是能輕易地將他認出。他的一身華麗錦袍，玲瓏環佩，鏤空玉鈴，他的姿容無雙，舒眉淺笑，盡態極妍，他的一切都是那麼明亮耀眼，就像轉瞬即逝的光一樣，溫暖而絢麗。
    於卓塵蹲下來，輕輕地將那具似乎還餘有一絲體溫的身體抱起，臉上是已經不能用悲傷來形容的表情。
    看著那襲華麗衣服上一朵一朵精致的湘繡蘭草，還有那大團大團浸染開的紅黑血跡，於卓塵出神地喃喃道，“明明就是劫獄，還穿得跟貴公子一樣，以為是去百花堂麼……”話到最後，似乎是想笑一下，一大滴淚水卻啪的落在懷中人的身上，然後開始越落越多，聲音沙啞著，支離破碎，似是有什麼要洶湧而出，許久之後卻隻是輕輕喚了一聲，“卓安……”像是生怕吵醒他，又像是想把他從睡夢中喚醒。
    不是說有本事在這個月拿下紀衍嗎，你證明給我們看啊……
    還說要在紀衍告白的時候挽著他狠狠嘲笑我們，不是嗎……
    怎麼可以這麼早就自己先走掉……
    明明那麼愛幹淨漂亮，明明那麼愛惜的華貴衣服，明明在外麵那麼在意自己汴京第一貴公子的形象，怎麼能若無其事地就躺在這裏……這麼髒的地牢……這麼多血……你也受得了麼……
    “笨蛋……”於卓塵頂著通紅通紅的眼睛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這麼差的功夫還敢來劫獄……”
    你跳起來反駁我啊……就像以前一樣……
    之前看你喜歡到處亂跑，便總是想你什麼時候能消停一天紫微府也就安靜了……
    但是現在你這麼安靜，前所未有地安靜地聽著我罵你笨蛋，我卻是再也不想這樣了……
    於卓塵抱著卓安站起來，麵無表情地原路返回地牢入口。
    當第二任星君侯走出地牢的那一刹那，外麵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紛紛讓開一條路。從來沒有人見過人類會有那樣的表情，帶著千年雪山一樣的神聖肅穆，卻混雜著阿鼻地獄中的陰冷殘忍，這便是神之子於卓塵嗎……
    輕柔地抹去那張冰冷的臉上的一滴血跡，於卓塵低頭微笑地看著懷中的人。
    我帶你回去吧，回紫微府，回家……
    留在紫微府那個秋天的最後記憶。
    ——“對了，不準帶著寧越跑出去。”
    ——“知道啦，一路走好哦……”
    轎子掀開的簾子旁，有著靈氣十足的漂亮臉龐的少年，笑得一臉陽光燦爛嫵媚動人。
    一路走好哦……
    劫走所謂契丹要犯這一重大的事件，卻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中悄無聲息地結束了。皇帝的出手又快又狠，知道這件事的能殺的便殺了，不能殺的就采取其他方法使人緘口不語。隻因劫獄那人已經死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是於卓塵的弟弟。
    不論怎麼說，皇帝當初那道有些不甚明智的聖旨是一切的開頭。宋太宗的一切做法都意在彌補那時的過錯，維護紫微府的聲譽，也不去追究被劫走的人究竟在哪裏，就連身兼要職的於卓塵直接請求告假兩個月之久他也默許了，對不知情的大臣們宣稱病假。而於卓塵這邊暫時也沒有預想中的強烈爆發和反撲，樞密院也不見大的動作，雙方像是達成一致般各退一步，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偶爾有一些相當激進的人在呈上去的密折中還列出當時在地牢裏的各種有關那個契丹間諜的口供，請求在其逃出關前抓捕回來。當為首的人在大家好奇而不解的目光下被皇帝直接拖出去賜了五十大板現在還趴在家裏半死不活時，幾個知情的人都很識相地選擇了遺忘這件事。
    紀衍本來想在告假前看看病中的於卓塵，事實上他是抱著十分興奮和好奇的心情急切地想知道那個怪物一樣的人究竟會有什麼病，但一想到要見到卓安，就有些莫名的猶豫情緒，最終便放棄了，準備好好享受他難得的假期。
    自從於卓塵把卓安安葬在紫微府後院他師父的衣冠塚旁邊後，就再也沒有出過書房。整整兩個星期，都是挽箏或寧越把飯菜放在窗台上，然後離開。
    寧越的傷好得很快，正常走動已經沒有問題了，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拜某人所賜身體已經習慣了的原因。
    每天依然在彈古琴，從廣陵散到關山月再到高山流水，還是一樣的曲子，卻沒有了往日的細膩情感和心情。
    挽箏吸著鼻子說，寧越你別彈了，我又要哭了……
    寧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重新起了個音，長發輕輕舞動著，柔軟地裹住肩膀，纏著手臂，隻聽他輕聲道，“還沒彈梅花落呢……他最喜歡了……”
    幽幽琴聲中，新塚前的幾柱檀香嫋嫋，纏繞著那個曾經美麗靈氣的人兒，久久沒有散去。
    煙霧彌漫著，寧越閉著眼睛，仔細感受著溫暖陽光的氣息……
    我知道你還是坐在我對麵，斜倚在太師椅裏，漫不經心地搖著那把描金折扇，笑眯眯地一邊看著我一邊把花生豆一顆一顆往嘴裏扔，要不然就是把玩著你那個鏤空的玉鈴，是不是……
    我知道你在聽，即使閉著眼睛，我依然清楚的知道……
    緊閉的眼中漸漸溢出淚水，滑過寧越的臉頰，掉在顫動的琴弦上，抖落了夢境中細碎的思念。
    夢裏，是卓安模糊的麵容，卻有著清晰的笑意。
    “嘿嘿……我知道你肯定會罵我笨蛋，不過我早就習慣了……也不多這一次啦……”
    “其實，自從師父走後你就一直冷冰冰的，一點生氣也沒有……而寧越來了以後，你開始會笑了……雖然還是很少，不用難為情啦……”
    “……嗯，我可是以一敵三十把他們都幹掉的哦……厲害吧，唉可惜你沒看到……”
    “我知道寧越是你最想對他好的人，他很厲害也很堅強，重點是長得好看啦……所以，我想如果他活著，你應該會高興一些……以後要對他好一點啊……”
    “嗯……看不到紀衍的表白了，還是有點遺憾啊……，這種事就不要跟他講了，我可是很重視形象的……就說我去江南的溫柔鄉了吧……”
    “我真的很喜歡他，希望他幸福……所以，盡管心裏很自私地想他也會喜歡我，但還是不要這樣比較好，總是被喜歡的人惦記著我在這邊也不好受啊……”
    “呐，哥哥，寧越，還有挽箏……啊，好想看看那女人哭是什麼樣子的……我愛你們哦……”
    睜開雙眼，柔軟的金色陽光鋪撒進來，溫暖和煦得像少年勾起嘴角露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