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她的手，仿佛是透明的，覆上他手上的脈絡。不像同齡孩子似的肉呼呼或者幹巴巴，而是晶瑩剔透，像是正在被融化的冰。
    她一直不像一個六歲的孩子。
    小手認真地在略微大點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劃著，皺在一起的臉像是最美麗的雛菊，那一直是水憶桐最喜歡的花。
    “你疼不疼？”
    手心有些癢，但是也很舒服。
    想像她一樣在手心裏畫圈，隻是輕輕觸碰她的手，瞬間的激流而過。
    思瞳的身子一下子僵了，臉粉嫩嫩的，像夫人們抹了胭脂，甚而微微喘著氣。
    看看前麵的北詩先生正問著那邊的水夢悠。靠近一點點，再一點點。
    “怎麼今天的太陽很毒麼？”漸漸貼近的臉龐，潮濕的熱氣倏地鑽進思瞳的耳朵。
    心跳得更厲害，幾乎要跳出胸腔，再重重地落回。這回是六小姐。
    略有些強硬地拉出思瞳別扭的小手，一筆一劃，流連在柔柔的手心裏。
    “不疼，月季刺我經常紮著玩兒。”
    想了想，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轉，嘴角不懷好意地勾起。
    “下回給你玩好不好？”
    思瞳仍舊僵著，一動不動，給不出一點反應。
    微微撇撇嘴，小臉可憐巴巴地皺著，不泄氣，繼續努力地畫圈。
    “那麼下了學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怕寫得不清楚。
    小心翼翼而又忐忑不安。
    這下思瞳的身子更硬了。
    正要再寫，思瞳卻似嚇到般突然身子一閃，水憶桐也被一嚇，身子傾了出去——
    。
    七少爺正在端端正正立著身子寫字，忽然感到身子下一沉，一陣劇痛。
    霎時慘白了臉——
    他的“小弟”！
    所有人瞬而噤了聲。
    七少驚恐地看著握著自己下身的手，目光在六小姐呆滯的臉和自己的下麵之間移來移去，大口地吸涼氣。
    水夢悠冷冷地看著對麵，忽然對著老師微微咳了咳，嘴角在陰影下淺淺勾起。
    輕輕一聲咳驚醒了所有人。
    瞳季瓷忽然拍桌大叫了一聲：“六妹對小七耍流氓哎！”
    轟然而起的爆笑聲。
    北詩先生僵硬地轉過身，僵硬地看著六小姐，僵硬地維持臉上的表情。
    陡而卻拿起袖裏的手絹，捶胸頓足：“先生我可憐，真可憐呢！知道自己不像傅娘那樣溫柔知心，也沒那個冬瓜愛耍寶，連瞳蠍小姐的狠辣都不及萬一，大家都欺負我這個糟老頭子啊！沒想到六小姐你竟如此羞辱老夫，嗚嗚，如果六小姐你不出去站到天黑的話——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老夫不活了，不活了啊！”萬分悲憤地咬著手絹。
    所有人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
    北詩先生又來了啊。
    水憶桐頭皮一陣陣發麻：“先生——”
    所有人帶著調笑的目光看來，北詩先生作勢又要咬手絹。
    “我去，我去還不成麼。”
    六小姐一步三回頭，磨磨蹭蹭地倚著門框。
    思瞳還是坐在那裏，呆呆地看著著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麼。
    水夢悠如冰一樣的目光射來，感覺到一陣陣冷意，又看著思瞳一副無事的樣子，咬咬牙，賭氣似的跺跺腳，頭也不回地站到了花園裏。
    “小七，可用去瞳蠍老師那裏看看？”
    “是，夢悠哥哥。”
    晚夏白天的太陽依然火辣辣地炙人。
    。
    。
    淺淺的彎月映在天上，另一邊的夕陽正好，異樣的彩霞暈染開在黑暗的前奏，投射在學坊單薄的身影上，慢慢散開。
    學坊早已下了課，思瞳呆呆地倚著門框，感覺著天色一點點變得黯淡，模糊不清。
    猛地，手腕被扼住，一個轉身，不知落入何處。
    急促的呼吸，滾燙的溫度，潮濕的熱氣，卻帶著淡淡的雛菊香。
    思瞳貪戀地吸了深深地一口，想推卻推不開。
    “我站了這麼久你為什麼連一眼都不來看我，你知道不知道，那太陽好毒，我好累，好難過。”那口氣帶著不解，帶著難過，帶著抱怨，撒著嬌，卻霸道地把思瞳鎖在懷裏，隱隱的帶著一絲哭音。
    思瞳靜靜摸索著將小手攀上對麵的脖子，水憶桐順勢將她抱起來，思瞳在曬得發燙的胸膛上蹭蹭小腦袋。
    “我——害怕。”
    “你害怕什麼？”憶桐將下頜靜靜地靠上思瞳的額頭，輕輕地來回蹭著。
    “我害怕你害怕。”思瞳的手指開始在憶桐的身上畫圈，躊躇而不安，忽而又扭了扭身子。
    “我害怕什麼？”不由皺了皺眉頭，嘟起被曬得幹裂的嘴唇，小臉皺在一塊，困惑而不解。
    “怕我。
    水憶桐感到思瞳的身子微微一頓，雙手轉而死死抓著自己的衣襟。
    “你難道不覺得我奇怪麼，我的眼睛，我這個人？你甚至從來不曾問過我是誰，為什麼要戴著這種東西？”思瞳扯著麵紗，似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身子不住地顫抖。
    水憶桐卻輕輕地呼了一口氣，也像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那又怎麼樣？其實不重要的？對不對？你也從來不糾纏我為什麼是六小姐，對不對？”
    綻放，令一切為之黯淡的微笑
    “所以呢，走吧。”
    “去哪裏？”
    “今天是河燈節，街上很熱鬧。”
    “不……我不想去。”
    遠處的夕陽漸漸地被一點一點完全吞沒，水憶桐這樣看著，想了很久，淺淺地說道：
    “你一直隻要看著我，眼睛就不會變色。”
    你一直隻要看著我就好。
    隻要看著我，不要看別人。
    靜靜地抱著思瞳，彎月的清輝完全吞噬了殘陽的微光。
    思瞳緩緩睜開眼，像酸橙一樣的顏色，像酸橙一樣的年紀。
    ——學坊與園子的拐角。
    水夢悠靠著牆，緊緊捂著心口，慘白了的臉，睫毛微微打著顫，滴滴的晶瑩順著玉瓷般的臉滑下，打濕了誰的心。
    而遠遠地，僑心戀緊緊地抓著月季叢，朦朦朧朧地想起了那些畫，那一雙眼睛。
    鮮血淌下……
    。
    。
    瞳家，靜夢園。
    瞳鄂懶洋洋地靠著藤椅，輕輕啜一口頂級的銀針，咂咂嘴，示意阿吉繼續。
    瞅瞅剛剛出來的月牙，抿抿幹涸的嘴唇，諂媚地向瞳鄂一笑，轉過臉又裝腔作勢地喊道：“你們既然被你們父母送了過來，到了這瞳家，就再也不是什麼少爺小姐，這裏比你們尊貴的人有的是！”
    陡而麵色一轉，凶神惡煞地指著底下跪著的黑壓壓的一片：“如果有誰敢給我撒嬌，拿喬，耍什麼千金小姐，公子哥脾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這瞳家死一兩個你們這樣的人一點也不新鮮，每年從這裏橫著出去的有多少人那是數也數不清！”
    新來的孩子在毒辣的日光下已整整曬了一日，有的早已支持不住，一個扶著一個，堅持著不倒下，一旦倒下就不知是什麼結果了。阿吉看著也不忍，自己也累得不行，瞳鄂這混蛋，從來就不考慮別人的死活，不救仗著自己的爹是瞳總管麼！擦擦額頭淋漓的汗，又大聲地喊著不知已背了幾遍的詞兒：
    “也別以為你們死了就可以回去了，進了這瞳家，生是瞳家人，死麼，就是這瞳家的鬼，往亂葬崗那裏一扔就是你們的下場，更別想著逃，要知道這逃的人下場可是生不如死，別說我沒提醒過你們，瞳家那幾個暗門你們可能沒聽過，逃的了的，佩服，這一百多年還沒聽說過一個呢！要被抓住，不知你們是喜歡進那伺候人的誘瞳門，還是那更恐怖的暗瞳門，也沒準，運氣不好，進了獸瞳門，那可真叫……”
    瞳鄂輕輕咳了幾聲，手向手下微微一揮，慢條斯理地開口：
    “行了，別嚇唬小孩子們，把他們嚇壞了可怎麼好，有些東西還是得他們自己想想才有意思，你說是不是？”
    “是，是，老大你說的是！
    阿吉一邊躬了身子使命地點頭，一邊心裏吐著唾沫星子，每次都是這樣，一到這些地方這狗娘養的就打斷，這些孩子也不知道能活下來幾個。
    “不過呢，在所剩不多的幾年裏，我奉勸諸位還是好好努力，有本事的，被老爺收了當義子義女的給咱瞧瞧，我也尊您一聲公子小姐，當然能被公子們看上收了也好，或者能進了那深瞳門，邪瞳門的，我也佩服的很，再不濟的，進了瞳家軍裏，沒準也能混個一官半職的當當，最沒本事也就是一輩子當個服侍人的，不過可別小瞧了這服侍主子的活，要讓主子高興了，沒準就有什麼天大的好事掉身上了！”
    忽而毛骨悚然地森森笑起來，散著陣陣似是發自骨子裏的陰冷，手上的茶蓋一開一合，一個字一個字似咬著牙縫裏說出來：“千萬別犯了什麼錯進了其他那幾個門，那可真不是人呆的地兒。瞧我多好心啊，給你們提了這麼大的醒，以後發達了可千萬別忘了我……”
    斜眼瞧了瞧遠處跪著的納蘭傾城，剛剛低下的頭顯不出一絲慌亂不安，可瞳鄂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雙眼睛裏可淬著毒呢！呦，這倔性子，我可喜歡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