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風雨杳杳恰相逢,年歲朝朝踏浮塵 第026章 浮生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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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景六年,三月十二,笙南太傅府裏裏外外是被各路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車水馬龍,往來不絕,堪成鬧市,無論是進了裏麵的是貴人達官,還是翹首在門坎外黎民百姓,城頭巷尾個個皆知今日顧太傅三房祭典要禮宴天下人。
就著這笙南大火風波未平之際,這又是一樁事堪稱驚聞,亦是被宣得世人皆知。
且說顧太傅已故八年之久的三夫人,「天下第一魁」素冉夫人——在民間謠傳得是不堪入耳,多年未消停,這會兒太傅於國之憂患時還有心思承辦祭祀內子之事,恐要糟天下人嗤鄙。
隻是他卻依舊一意孤行,要說這顧太府是當真情深如壽,還是有他意,是不得而知。總之,早有宮人禮祭巫師丈法,候在太傅別院祭壇邊上。
聽聞太傅要殺一隻從天南山,赫連林裏獵來的雪狐作祭,他這一行境才是雲國天朝之人真正所不可理喻,所震驚的。
【雲國野度史載上古時,雲郊九霄境內,如今天下人為之爭奪操戈的瓊華鳳宮掌權者——千萬年前雲國始皇生來是人,長到十六時,卻顯靈狐貌相,屬靈狐族,俊邪魅骨,三分妖氣四掌魔風,他曾分天下長河四郡,卻獨攬霸權,政濤武略無人可敢與之抗敵,脾性孤怪,且常行暴政,盛怒便可吞天地日月,令萬物失色。民下有諸侯四起,欲要推翻這妖皇,各路兵馬蠢蠢欲動,百萬大軍圍困他於天南山整整四十九夜。然,就在人們以為可以拿下妖皇時,第五十日清晨,他掌雕弓孤身一人手環一隻通體透紫的雪狐,抵戰大軍衝出重圍,之後平荒八陸,踏馬行經廣漠中原時,天降紅雨,一路蒼翠相迎,帶給蒼生無可往越的富足,從那後,再無人起義,人們皆封他‘上神’,此乃上天令君統天下,萬民通通甘願臣服於他,子非他,而又能有誰?】
世上本就有妖鬼神魔之說,有閑人無知扭曲杜撰了這些史書也好,還真是有這般天方夜譚,雲國之人是向來對雪狐是七分敬,寧是信其有,也不願褻瀆,更不用說獵殺!
這千秋萬載後有人會衝破這封建世俗,戰破那野道歪風的謠俗,太傅可是算是第一人了。
一品大夫飽讀詩書禮樂,是不會被那邪風所禍,隻是會有人不免揣掇:他這般中了邪的似的‘行祭’,到底是求已逝故人佑他家財更甚萬貫呢,還是權越霸一方呢?市井民論不免帶了些輕嘲,覺著是不可理喻。
不過,這些論道當然是小人之心了,官途二十年還不曾聽外人講過一句顧太傅是個狗官。
今日殺狐作祭,別無其他,不過隻是追思故人罷,聞素冉夫人生前養過一隻雪狐,在她病故後的七日卻也同她去了,都說那雪狐聰明機敏的很,還能聽得懂人話…
人群湧動裏,熙熙攘攘混雜中,忽得響起一丫寰嘶破了嗓門似的喊聲,格外尖銳,從府裏頭傳到院外。
“大小姐!大小…姐!”此時行看的人們腳步紛紛停下,循聲而望,頓時。院府靜得可聽鳥鳴水淙。
亭台水榭,錦花繁簇,他們的目光張望著三月重重春色,卻尋不到那一襲錦緋影姿,來顧府看祭禮倒是其次,念顧佳人倒是往來之人的初衷,都說醉翁之意不在酒。
往日是絕少有機會能看到笙南第一美人「顧弄影」,趕上今日太傅府禮邀眾賓,自然也不能錯失這難得機會。隻是他們停下來,卻始終是望不到那佳人影,傳聞那“一顧傾絕影,再望柳垂滴”的美人,到底還在哪個院落呢?
幽幽東院牆傳來鶯聲軟語,不輕不重,那聲音清脆如琉璃窸窣落地,煞是好聽。
“阿七,說過不要大聲嚷嚷,都幾回了你都不聽…”一身緋色禮裳環幾而落,雪膚清眸,柳眉入畫,澄靜如清月,又沉雅如雪。顧弄影,是雲都所有男子心中不能描繪的畫景。
“大小姐…!”啊凝吐了吐舌頭,年尚幼,行事不知輕重是自然,小姐不會怪她,她也真被慣的魯蠻嬌縱了。
丫鬟這一來隨之一開口,卻讓顧弄影有些花容失色,隻是那語氣依舊淡然,沉斂如水,於她告誡道:“莫要胡言亂語,定然是你看錯了,哪家孩子溜進府院逗那小雪狐玩,雪狐才會逃出那籠子。先下令封了院子,這小雪狐還不能爬到牆外,落暮行祭之前,找到它便可。”
“哎呀!大小姐,根本不能呢,我的話,小姐怎麼就不相信了呢?!”丫頭躲著腳,整張圓臉都要發青了。她是親眼所見,這事情,她還能瞎編不成?!
顧弄影的神色依舊淡然,仿佛對著天大的事兒一點也不著急,道:“行了,不說了。父親大人還未從宮中歸來,趁他還未知,先封院吧。”
小丫鬟著實為難了,著急得道:“若是那小雪狐就在二小姐的手上,可是還能要得回來?!”
她在府上多年,一切也看得都清楚的很,那個愛鬧事的二小姐脾氣是倔得很。
雖然不知這一兩個月出走未歸是為何。隻是今日忽的一身闌珊破舊爬牆回府裏,不偏不倚就站在那個雪狐的籠子前,踱步來回一陣子,便一使勁兒用石頭把給籠子的鎖就給砸破了,那小雪狐裏就被放了出來。她站在十丈外,霧色濃看不清楚,遠遠想追上她,同是追著那小雪狐跑遍了半個偏院,也沒能追上,隻能回來跟著大小姐稟報,方才她來這裏前,看見那小雪狐已經被抱在二小姐手裏了。
話說這隻小雪狐是要用來祭祀的,一旦落在二小姐的手裏,那一切真要燒香拜佛,求天拜地了,二小姐的倔脾氣,是誰也製不了的。她還真得擔心,今日顧府當著天下人要鬧出笑話了?
弄影的臉色稍然一滯,起了身拂袖,一屢帶淡香,淡掃了一眼閣樓窗外,依舊笑道:“你也說那孩子遠遠看著長得像二小姐,要是她回來了,這幾日商兵可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顧府不可能那麼清靜。”
“大小姐,你若是不信,我們這邊一道去,二小姐就在三夫人故園的門檻上坐著呢!”丫鬟提步就要拉著弄影前去一看,這時候隻有讓她親眼看到才能,她是不明,為何大小姐的語意,竟是一點也不願二小姐回來。隻是也倒是,那異瞳的二小姐,看著怪可怕的,說來也是顧府的災星,聽聞一生來那美若天仙三夫人便走了,她都無幸見上一麵當年第一夫人的模樣…
說話之際,忽的一個輕輕的喊聲緩緩躍入了她們的耳際。
“姐姐……”
弄影緩緩回頭,心頭刹那一滯,好似有千擔石鎮心,讓她恍然。
一個小小的身影卻忽然出現,肩上窩著安靜的小雪狐,而她靜靜得趴在窗頭,露出了個腦袋,向她咯咯得笑著。
啊七還是被驚嚇了一跳,估計這會兒人來人往,還沒有人敢出聲去知會老爺。
弄影不曾想過時隔數月之久,還會再見到那個令人心慌的幺妹。
磨黑花花的小臉,破舊不堪的雲裳,雙眼依舊不忘蒙著輕紗,傻傻得對著她笑著道:“姐姐,你看這小雪狐可乖順了呢?”
弄影已說不出話來,久長的光陰磨滅不了那孩子淡笑著得天真。無論分開多久,她好像永遠都會這般喚她一聲姐姐,絲毫也未曾疏離,隻是她不能回來的嗬…
她為何就沒有被帶離雲國?商兵可是發現她逃出來了?!為何她非要回來!
清風吹得女孩發絲淩亂,遮住了她的眉,離府時她給她梳的發髻早已淩散。
然,正是下一刻,廂閣門外幾個顧府侍衛匆匆進門,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的心亂得不像話。
聽聞顧府外已經來了商兵。今日祭典大日,她還真是會擇日,非要生個什麼事來讓顧府在天下人麵前看笑話麼?!
“塵兒,你又皮了,別趴在那兒了,危險。”弄影笑著向她迎去,那話語幾分關切,卻有幾分不真切。她心淩亂不安,數月前幾度狠得下心親手送走至親,這幾月夢裏都不安,今日她複又歸來,她還能再忍得下心來麼?可是,她若狠不下心,顧府又會如何?!為何這一切都要讓她來作抉擇?縱使爹爹心意早是明了狠心那般,這妹妹是留不得長久的,可她喚她‘姐姐’嗬嗬…
“塵兒,知道,這小雪狐這般她才能安靜點,嗬嗬……”她笑著,眯起彎彎眉眼,孩子終究是孩子,你曾做過之於她最壞的事,推她入命運苦海沉浮,她終是不會放在心上,一轉眼過了數月,回到家中,同是如初親昵得喚你一聲。
兩句話罷,空氣裏隻有靜默,也沒有想到,再次講話得是她,而那句話,是她這個作為大她七歲的姐姐來說,為之一震的。
“姐姐,我想要爹爹的青雲鼎,你說,我用這行祭的雪狐換爹爹最愛的青雲鼎,爹爹會同意麼,你說如此可行麼?”
不見多日,一個8歲的孩子,忽然會了權衡,忽然會了‘威脅’這一門學問。
可行,為了維持住在天下人麵前的名聲,隻是舍棄一個青雲鼎而已。此行,提出交易的人贏了這一局。
這一筆交易妙就妙在這兩種東西一是太傅之愛,二是務實之需的。
妹妹尚小,可是有誰在背後教唆?是商族之人成心要給顧府生事?!
“塵兒要青雲鼎作何?”弄影不答,隻是笑了笑道,再不靠近,因為那小人兒已經跳下來,似是有戒心帶著雪狐向後退了一步,她們隻是隔著窗欄講話。
“……當…銀子,塵兒沒有…銀子用了。”她摸著雪狐,笑了笑傾吐了舌頭有點不好意思道。
“為何要青雲鼎?姐姐有銀子…”弄影撲哧的笑著,清風拂眉,萬般傾心,美人一笑萬物皆醉,她轉身要去拿珠釵盒子,以為是有人教唆出的鬼主意,是她多想了?
“青雲鼎連城價,姐姐的珠寶不夠頂。”她笑了笑再道。
弄影的腳步停滯在原地,手心發冷,不知自己的妹妹竟隻有幾日在外,卻便成了這般貪得無厭的模樣?
“誰告訴你這青雲鼎連城價的?若是爹爹不讓出這青雲鼎呢?塵兒又該是對著雪狐如何?”忽的一個沉然威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數十個沉然腳步紛至遝來,弄塵背後一涼,心中狠緊,跟著回頭,看著十人跟在數月未見的父親大人出現在她的十步之遙。
她一語不答,聲哽心喉。懷裏的雪狐聲聲的叫起來,煩躁不安。
“不怕。我會帶你走的。”她垂眸,輕聲呢喃安撫它。她的雕蟲小技,怎麼行得通,爹爹該是以為她故意要生事了?
“塵兒,是打算帶她走了?”顧太傅的聲音在笑,勝負盡在語意的姿態,這半生的崢嶸,一步一步行至這般權力地位,爹爹在笙南城人的眼中,甚是天下人的眼中已越諸侯。他的眉眼看來那般硬朗,笑著時的眉目入畫,姐姐長得像他些,都說十五年前,爹爹亦是個美男子,旗鼓對商的平戰裏遇到了身世浮濁卻又一身才名驚世輕弄胡笳的娘親。寵辱也是一夜之間的事,聽來好久遠,她聽得最多得隻有罵名,何處知曉自己的聲名,竟是從笙南城市井的論道謠言裏。
她想到了這不開心的事,對於爹爹的話,自然也沒有好氣,點了點頭,負氣任性的道:“爹爹不給青雲鼎,我就帶它走。”
可是在顧府,如此形勢,顧太傅已經怒目在隱,她的如此胡鬧,當真是要讓事情更加不堪了。她也不曾想過,爹爹會對她如此道:“可以,那今日就在此行祭,來人備箭,你能護得了它就帶它走。隻要塵兒你動一步,你便也會死。”
世上沒有如此狠心的爹,隻是嚇唬一個孩子罷了,望她能放下那隻雪狐,隻是能說出這般話,他真意是否,卻已狠狠得讓那個孩子一轉身便,淚如雨下了。
顧府院落四周有藏著偷偷看這暮場景的侍女侍應,眾人個個神色恍然。
箭矢在備,外麵商兵聲響依稀。她隻顧自己蹣跚轉步,那腳步沉的如千斤重,從前還有奢望自己能得爹爹疼一些,可是今日好像再也不能奢盼了似的。頭一聲箭矢是試箭,是爹爹親自彎弓,將那利箭射在了她側身的楊柳樹上,驚得她身上的雪狐瑟瑟發抖。
弄影知她的性子是那般鐵定執拗的,從小到大,爹爹有些話她,也是不會願意聽的。眼見著這般失了大局的樣子,她連忙拉住了爹爹,勸道:“塵兒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爹爹給了她青雲鼎吧!這宣召天下的行祭還是要在天下人麵前,否則過了今日,怕是有流言了。”
那小人兒的腳步一滯,心下一暖,姐姐,那是她一直拉著她的裙角,跟著到處行看的姐姐嗬嗬,還是待她好的。
弄影說完這話,輕輕對著她再道:“爹爹,隨她吧,你也該是看到商兵已經到了顧府門口了。”
顧太傅十指掌拳,眉隱怒意,思肘載客卻是輕歎:“也罷。”
“塵兒,你也答應姐姐一件事情可好?”弄影走到她麵前,漫不經心抱過她手上的雪狐,趁著她還呆愣不知所處時,便撫順了她林亂的發絲,幫她挽了一個曾經綁過的發髻,緩緩問道。
對於姐姐的溫然勸言,讓她心底深暖,轉而笑著點了點頭道,“姐姐說了便是。”
她以為姐姐待她好,她能感受一分,她便還她十分。
不要以為她有心機,弄影也猜錯了,她隻是一個太過簡單的孩子。
“爹爹會給你青雲鼎,你便答應姐姐,不要……再回來了。姐姐…這便送你回驛站。”她一字一句說著,說罷傾跪在她的眼前,讓她的心跟著翻天福海。
女孩傻傻得笑了笑,笑著笑著,兩泉清淚瞬然落下,哽聲在喉,卻是央求道:“那讓塵兒再呆一天可好?明日,我再回去。”
祭禮雖是順利過去。翌日,顧府的門口卻聚集了一大群商兵。
天空下起微雨。
“大小姐,二小姐她……!外麵來了好多商兵呢,你說笙南是要出事了嗎?!”
“她還沒有回來麼?不是派了人跟著二小姐,才一會兒功夫就跟丟了?!快派人去找啊,還愣在這裏作何?”
“二小姐……二小姐,她……出事了。”
“她怎麼了……”弄影一臉蒼白,這關鍵的時刻,她千萬不能有事。
“派出去的人找到二小姐了,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啊七害怕得說不出一句話,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她不能描繪她所看到的。
“帶我去看看。我隻要她還活著。”隻要她還活著,就還能給商兵‘交代’。弄影蒼色起身匆匆離府帶人尋至一處破舊寺廟。
待她們再到回府時,同是瞞著顧太傅帶回了一個雙目血色淋淋的少年公子。
時光微涼,最值得追尋的光陰,走過一程,也可以是一生。
顧府別院。
“大小姐,我以為這世上啊,沒有人能配的了您,就是太子邢傾也不能。你說這公子,怎會生得那般好看?”
“啊七,你又在說胡話了是麼?”緋錦女子低眉如柳坐在案邊,顧自研磨著藥,看著方子,唇邊隱隱勾起笑意。
青城自在春燕蹄,繞過一城此處棲。
“我哪是胡話!您都許久沒有進宮伴太子學書了!先生都覺得奇怪,從前你都不缺堂的。”
“死啊七,你若是再說,我便罰你抄詩文,看你還多嘴?”她嬌嗔一聲,雪膚透緋,讓窗頭路過的侍女婢影都醉了去。
“塵兒…”一襲白衣在房內榻上靜臥,薄唇蒼色輕啟,微斂氣息依稀如若遊絲。弄影連忙起了身,袖帶笙南香,一緩一步,輕踱至榻邊,端著湯藥,聲色不言。
“塵兒,我喚你,你也不應聲,倒是又要裝啞巴了?”他笑了笑,撐起了身子,雙目纏著紗布,昏睡了許久,忽然醒來,眼前刺痛異常,陌生遙遠,許久未有觸及的白晝。
他伸手便觸到雲絲真稠,隨之聞到笙南淩香,熱燙一勺苦藥,遞至他唇邊。他緩緩飲下,勾唇輕笑,唇邊沾染了紅色藥汁,加之眉間隱透著一痕淡淡血痕,更甚輕俊邪雅,她看著望著,唇邊勾著淺淺笑意。
宮城逢時一樓春,飛入人家滿笙城。
誰憑胡笳吹黃沙,疆城陌路落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