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我依然會那樣做。舉起閃著銀光的刀，慢慢在自己的身體上劃下一道道血口，期冀能夠發現自己並無痛覺，從而證實我從未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一切的一切，都隻不過是我做的一個愚蠢的噩夢。
    然而我從未成功，每一次割下一刀，都會有痛感出現。
    身體留下一道又一道疤痕，猙獰可怖，卻也不失滑稽。後來這樣的行為成為一種習慣，疼痛感開始變得不那麼明顯，我的精神也逐漸變得有些恍惚。
    身體上的感覺越來越模糊，最後已經蓋不過心髒撕裂般的疼痛。
    我包好新的傷口，將那樣讓人疼到窒息的感覺和傷口一並掩埋在白色的紗布之下。
    我推開窗，從閣樓上向下俯視。這裏的夜晚，是極其安靜的。窗框右上方的樹枝忽然晃動起來。我抬起眼望向院子裏最高的那棵樹，對上了一雙眼。
    女子坐在樹枝上，晃著腿，一雙清澈的眸子望向我，微微眯了起來。
    我驀然憶起初見她時的那一幕——
    瓊部中漫山遍野的屍身，有如破裂了的花瓣，芳華散去，凋零一地。生的活力消失，地麵上處處充斥著血紅的顏色，和詭異的靜謐。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摧毀了這個部落中幾乎所有的家庭，撕裂了所有人臉上的笑顏。
    幾乎整個部落的人都操起了武器，然而卻未能攻破我帶來的一百個木偶人所圍起的銅牆鐵壁。
    直到一切都結束，我站在高高的祭壇之上向下俯視。生者們抬頭望著我，眼睛裏有畏懼、有怨恨、也有慶幸。祭壇上姿態詭譎的墨色花朵周身纏繞著血色流光，幾層花瓣相互交疊，映襯著天際的沉沉夕陽。
    這朵花很容易讓我想起一個人。
    想起那人奢華美麗的臉，長及腰間的墨色黑發，以及，纏繞周身的流光。
    我合了紙扇，在半空畫出一個發著紅光的五芒星，然後在五芒星的中央點了一下。
    “術，暮色蒼梧。”
    黑色的火焰自五芒星圈出的範圍噴湧而出，卷住了整朵瓊花。
    我環視整個焰部，最後看到生者行列中，站著一名少女。她長長的金色卷發垂下，散落了一地。
    她抬起頭望著我，眼睛裏盈溢了水氣，那像極了玉止寧的發色，像極了玉止寧的容貌，一時震懾了我的心髒。
    一切的一切，恍然如夢。
    紅了半邊的天，紅了半邊的地。金發的少女立在一片汙穢之中，望著我，眼睛裏充斥了仇恨。
    我跨下祭壇，走過去：“你叫什麼名字？”
    然而沒有得到回答，她一直這樣望著我，仿佛下一刻就會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
    我再一遍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她開口說話，聲音帶了些鼻音，聽上去明顯是剛剛哭過：“瓊止曼。”
    我俯視著她，透過她被鮮血染紅的金發，仿佛看到了什麼。
    “你會笑嗎？”
    她明顯怔了一下，別過頭去。
    我恍惚了一瞬，又晃了晃頭，退後了一步。
    那一瞬間，我甚至以為玉止寧還活著。
    她突然轉向我，麵無表情地道：“為什麼要殺死這麼多人？”
    我側首，環視過整個瓊部，淺歎一口氣：“因為他們背叛。所以我必須降下天罰。”
    “背叛？！那你告訴我！我娘背叛了誰？！”
    我望著她的眼睛，良久，橫過手指，憑空一點。一段影像出現在祭壇上。
    首先出現在畫麵上的卻是一個男子。男人倚著一棵樹，金色的卷發未束起，眼睛怔怔望著麵前的女子，嘴唇微微有些哆嗦。
    女子擁有一頭白色的長發和一雙靛藍色的狹長眸子，整張臉乍一看上去竟有些英氣。
    我看著那張臉，沉默。
    女子對男人伸出手，淺笑盈盈：“你好，我是瓊憶。”
    男人的手指有些顫抖地伸出去，然後死死握住了女子的手，眼中蒙了一層水汽。
    我皺眉，左手一轉，畫麵跳到了瓊部。綠發灰瞳的部主手中握著藤編，一下一下抽打在被綁在藤椅上的瓊憶身上，口中叫罵著：“那兩個孩子是誰的？你我的表色，無論怎麼組合，都不可能生得出金色頭發的孩子！”
    瓊止曼瞬間捂住了自己的嘴，周圍的生者皆倒抽了一口冷氣。
    畫麵中的男子依然在咒罵：“我叫你去偷玉無央的消魂笛，但未叫你勾引他！說！你在被他上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是一個有夫之婦？！”
    瓊止曼抬起手，似乎想給我一個耳光，卻又忍了下去：“你……你憑什麼這樣汙蔑我的父母？”
    我抬起臉，輕笑道：“那，你告訴我，他說的不對嗎？以你父母的表色來看，怎麼可能生得出一個金發的女兒？”
    瓊止曼怔在原地，良久，問：“他為什麼說，是兩個孩子……？”
    我收起那段影像，抬起頭：“你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哥哥。他……被你母親送到了玉無央身邊。”
    瓊止曼沉默了下去。
    我頓了頓，才道：“不過，現在他已經不在了。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了。”
    我轉過身，望著手上的血跡，上了一條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向著不遠處的紅城走。
    我看到紅城高聳入雲卻飽含了滄桑的城牆。
    我抬手，解下發帶，長及膝間的發被放了下來，遮去了我的左半邊臉。
    紅城離這裏還有很遠。
    即使知道城主府中住的早已不是當年那些人，即使知道當年的一切都已不複存在，也還是想去看看。
    我踏著雨後有些泥濘的小路，一步一步走。
    泥水濺了些許在我的紅衣上，留下一道道暗黃的痕跡。
    我加快了腳步。
    寧兒，有件事，我忘了對你說。
    嗬，如果上天還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在那件事發生之前想起那些被我遺忘的東西，然後告訴你：我姓赤紅，名清，字無歌。
    ……
    我看著瓊止曼的臉，微微抿了抿唇：“你來幹什麼？”
    “他想見你，所以叫我來接你。”
    我沉默了良久，雙手撐住窗沿，一個翻身躍了下去，背對著她向前走了兩步：“我不會回去。”
    “清主殿下，你總是這樣，這麼固執。”
    “我本身就是這樣的人。”
    “你心裏明明知道都是因為自己的固執才會將一切鬧成今天這樣。就像當年。從我得知那件事的時候就想說了，我相信你清楚的，天罰又如何，背叛又如何，如果你原諒玉止寧，一切都不會是今天的局麵。你不是喜歡我哥嗎？又為什麼……”
    “那種時侯，我不需要感情。”我打斷她，抬起頭，望了眼就要下山的夕陽，“別再對我提玉止寧這三個字，我真的受不了。遺荒境的鬧劇在十七年前就已算是徹底演完了。替我告訴境王陛下，等到他做好準備承擔責任的那天，我就會回去。”
    “殿下，陛下他……”
    我笑了笑，又笑了笑：“我不可能回去的。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在他沒有做好準備殺死我的這段時間，該怎麼麵對他。”
    一切應該結束了。
    我望著長長的筆直的路上堆積起來的皚皚白雪，才驀然想起，昨天，這個小鎮似乎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