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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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這一日,我見到了讓我一生難忘的人。
龐統,龐士元。
還有那個讓我愧疚一生的女子。
孫仁,孫尚香。
“龐叔,你輸啦。”小院中,紅衣少女笑道。
“未必,嗬嗬。”男子躬著身子,右手執黑子,落,“吃你一子,你再瞧瞧?”
紅衣少女一看,嘟起嘴,怒瞪一旁的男子,“龐叔你以大欺小。”
男子一笑,收好棋子,說道:“你這小啊,還不是人人能欺得了的。”
“龐叔也不讓讓我…”
見他二人無下棋之意,我這才得以上前。微笑行禮,“士元兄。”
“嗬,小子,別跟我套近乎。”他側過頭,正巧讓我瞧清了他的模樣。濃眉掀鼻,黑麵短髯,背部駝起,身形消瘦。說起來,還真是有夠見不得人的。而那紅衣少女見我這般打量龐統,心中不悅,“無知小兒,膽敢這麼看我龐叔。”聽完,我再一轉身,順勢打量起她來。一身紅衣,秀發綰起,束於腦後。雖無絕色之貌,卻也清新可人,叫人憐愛。一手長弓,更別有一番味道。
“無恥之徒!”她上前一步,大喝:“看箭!”
我大驚,連連後退,側身躲過她一箭。孰知她一箭未中,再射二箭。我大呼不好,足見點地,輕身躍起,踏過一旁的石山,繞於她身後。手狠狠落下,縛住其腕,再一把奪過長弓。
這女子的性子怎地這麼像三哥,太烈。
“你!!”少女轉身大怒,美眸睜圓,“你,還我弓。”
“在下還不想失了性命。”語畢,我將長弓交與龐統手中,挑了個石凳坐下,“聽說士元兄正在想破敵之策?”
“嗬嗬,兩軍交戰,我家兒郎誰不去想?”
知他有意不說,也不想逼他。雖然劉備和孫權聯盟,可畢竟還是有些信不過,刻意隱瞞和試探也是應該的。不過這些裝作我確實做不來,過於複雜,懶得猜測,於是我直接開口,“士元兄若還未想到,在下倒有一計可用。隻是,士元兄比我更有謀略,在下的小小計策,講出來可別笑話了。”
“你這話就特好笑。”
“仁兒,且聽他說說。”龐統勸道。
“哼!”少女仍一臉不屑,“無能小輩,口出狂言。”
我笑著,恭恭敬敬地對她行了個大禮,“孫郡主,饒過在下可好?”
見我這般,她也不好再撒潑,隻得作罷,隻是那雙眼睛還在狠狠地盯著我。
“既然大都督和我師兄主張火攻,那麼就要讓這火勢不斷。曹操一來不擅水戰,二來謹慎小心。我們隻需派去一人,向他獻一計,此事便成。”
“嗬嗬。”龐統大笑,“這麼肯定曹操會用?說來聽聽罷。”
“鐵索連環。”
“不錯,是個好計。”他側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說派誰去?”
“在下願意。”
聽後,龐統愣愣地看著我,而在他的眼裏,我卻看到了深深地懷疑和試探。他問:“孔明是你師兄?”
“是。”
“你叫黃月英?”
“是。”
他笑,帶有嘲諷。兀地附耳過來,“是為了蔡瑁而為吧?”
我一怔,再給予肯定,“是,請士元成全吧。”
“好。”他坐好,再道:“隻要你不誤了我軍的戰事。”
我點頭。
幾月下來,我終於等到了一個較為合理的理由,替黃蓋送詐降書。不過,最令我頭疼的便是身邊跟來了一個女扮男裝,不知何為危險的孫仁。我苦笑,這一路倒是不悶了,可我卻要提心吊膽了。
船上,她趴在木欄邊,臉色鐵青。
毋庸置疑,她暈船。
“喂,黃月英。”她吃力地轉過頭,仍一副高傲的樣子,“我怎麼覺得你瞧不起我?”
“我不敢,不敢。”我笑著往後退幾步。
而她,強忍著惡心,向我靠近,逼問,“你怎麼老戴著麵具?”
“我…臉上有傷…”我再退,她卻再上前一步,“大男人怕什麼傷?”
“幾乎…盡毀…”我聲音雖小,她卻能聽清。
她尷尬地低下頭,呢喃,“不好…意…”我正要聽她說完,她突然又抬起頭,轉移了話題,臉色不太自然,“你,給我取個字!”
“我?”
“對。”她雙手叉腰,“要好聽的。”
取字?
眼前的紅衣少女,蠻橫卻又天真。正如多年前那個還未出嫁的我。
我想起那日紅燭之下,想起那日的無盡溫柔。
我的夫君,他緊緊地摟著我,說:“字婉貞,可好?”
卻聞竹香清幽,我說:“竹留碧草花尚香。”
“竹留碧草花尚香…?”孫仁聽過,反複年了幾次,最終下了決定,“你!以後要叫我尚香!孫尚香!聽到了沒?”
“可你還未嫁人。”
“要你管!”她哼一聲,轉身跑回船艙。
不在意,隻是輕歎。
若我留意,便可知她臉頰緋紅,若我留意,大錯也許就不會鑄成。
我害了她一生,也內疚了一輩子。
晚上上岸後,我上交了詐降書,繼而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日,我躲過孫仁,一個人來到了曹營主帳外。而在這裏,我見到了我的舅舅。
蔡瑁,蔡德珪。
年過四旬的他,仍有年少時的俊秀。可此時的他,一臉嚴肅,顯得憔悴。我譏笑,投靠了曹操不是該得意了麼?
“站住。”他繞到我前麵,死死地盯著我,“你不是昨日替黃蓋送降書的?”
點頭,卻不行禮,“正是在下。”
“找丞相?”
“是。”
兀地,他狠狠推了我一把,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站好後,我理理稍顯淩亂的衣衫,並不生氣,“舅舅這般對待小侄?”
他聽後一愣,看著我的眼神由猜疑變為驚訝,聲音微小到近乎可憐,“你是大姐的孩子?”
“不。”我打斷他,“我是黃承彥之子。”
“是,是。”他連連肯定,顫抖的雙手撫上我的肩,“像,像大姐,你是大姐的兒子。”
“舅舅真是慧眼識人,小侄戴個麵具也能看出相似來。”
“不是。”蔡瑁聽出我話有嘲諷,又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就算容貌不同,舅舅還是能夠認出你的。你的所有都…”
“夠了。”我不客氣地拉開他,不悅道:“舅舅莫不是還想攔著我見丞相吧?”
“你在惱我?”
“我何止是在惱你?”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啐了一口,“蔡氏一族我都瞧不上。”話說完,我卻惱了自己。此刻明明不該與他反目,以他的為人,該是會阻止我的行動。來之前就告誡了自己,定要沉住氣,可真遇上了,實在忍得難受。而他,眸子裏的無助更像是把利刃,刺得我生疼。
“舅舅!”我稍稍平靜些,與他退開點距離,“你我之事,稍後再說,容我先去見丞相。”
“你有何事?”他繼續攔住我,“曹操不要去接觸,我不希望大姐的兒…”
“哼,你以為我是劉琮麼?”我的諷刺讓他無話可說,隻能呆呆地看著我進去。
而進帳後,我才真的生起一股懼意。
曹操,曹孟德。
他的眼神,我不敢看。
我怕他懷疑,我怕他將我殺死。
但我真正怕的,是我死了卻沒有幫助到孔明。我真正怕的,是死後不能再保護孔明,不能與他相守白頭。
原來,我敢麵對劉備,是因為有孔明在。
原來,我敢麵對孫權,也是因為有孔明在。
離開他,我什麼也不是。
“你叫什麼?”滄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麵對他,我抬不起頭,緊閉雙眸,“在下黃月英。”
“哈哈哈。。。”他大笑,拿起桌上的劍,慢慢走到我麵前,挑起我的下顎,“孫權沒人了?派了你這麼個小娃娃來?”
我僵直了身體,不去看他,“在下並非孫權的人。”
說完,曹操把劍移開,又側舉在我臉龐,由上至下劃過。一瞬,麵具落在了地上。我仍不敢睜眼看他,隻是眼角微微濕潤了些。而他,竟然溫柔地幫我拭去。
“女人,說你來的目的。”
“第一,黃蓋是我義父;第二,蔡瑁是我舅舅。”
沉默許久,曹操依舊不說話。我心虛,別過了頭。可他卻將我抱起,緊緊地摟在懷裏,“你說話倒是清楚。”
“謝丞相讚賞。”我無力反抗,隻得把頭埋得更深。
“說目的。”
“獻計。”
“獻計還是獻身?”他輕撫我的唇,話語竟讓我有些迷亂。
“小女子已非清白之身。”
“若曹某不棄,你可願意?”
我兀地睜大了雙眼,轉過頭狠狠地看著他。他其實並不如世人所說的那般醜,隻是較為普通罷了。年過半百,束起的黑發裏摻著幾縷銀絲。他的眼睛,很像孔明,像他的深邃。
“我真有一計。”我一急,將他推開些,“你。。。不擅水戰,若把你的戰船用鐵索連起來,就便於相互照應,不易衝散。”
聽後,他大笑幾聲,又將我抱住,“是個好計,若你獻身曹某,曹某便用了。”
“做夢!”
“好啊。”他放下我,笑著威脅,“你若不從,我便將蔡瑁和你幾個同行的人一起殺了。”
“你不敢!”
“你怎麼知我不敢?”
我依舊不動,愣愣地看著他。是啊,這個人是曹操,他有什麼不敢?
若我不從,不但他們性命不保,更無法讓他用我的計謀。這樣不是誤了孔明?
孔明?
夫君,婉貞髒了身子不可介意?
我心一緊,咬破了唇,淚水無止盡地流。
褪下衣衫,我道:“請丞相憐惜。”
黃昏將至,他才命我穿好衣物。
他說:“其實若你不獻身於我,我也打算用你的計。哈哈哈哈。。。”
我絕望地看著他,可怎麼也恨不起來。是我太自以為是,是我太驕傲,也是我太輕敵。
父親說,男兒流血不流淚。
所以,他一生很少哭。
我是黃婉貞,可我也是黃月英。
因此,我不能哭。
擰著眉,我抹去淚痕,強作鎮定,“舅舅一直以為我是男兒,請丞相不要說破。”
“好,你下去吧。”
“是。”拾起地上的青麵麵具,我退出了營帳。
但我沒想到,被我叫做舅舅的那個人還在此地,一臉焦急。
“怎麼這麼久?”
“嗬。”我舐了舐幹燥又蒼白的唇,“被打了幾下,審問了一些時辰而已。不過他還是信任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思索著,趕緊又道:“要不要舅舅叫軍醫?”
“不用!”我厲聲斥責,隨後快步離去。
夜裏,我沒有回去。隻是找了一處偏僻的地方,躲著難過。
我一遍一遍清洗著自己的身體,我想將所有的屈辱和肮髒全部洗去。
仰首,我又看見了那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我甜甜笑了。
月兒,就如孔明,雖然平淡,卻總能時時刻刻陪伴我。
孔明,你是不是也在看著月兒呢?
當夜,我又在軍中水源上流,投了毒。
幾日過後,瘟疫開始擴散,全軍六成以上的人都染了病,也包括我。不過看著亂的一團糟的曹軍,我得意地笑了。可令我真正開心的是,曹軍所有戰船都緊緊連在一起。若我估計得不錯,五日後晚,東麵和南麵有大風。我將此事寫在了書信隱蔽處,讓蔡式二兄弟帶回去給黃蓋。我不擔心孔明,他也一定知道。隻是我不放心黃蓋。
現在,隻需看戲便可。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東南風突起。
我的病也似乎有些重了,曹操有派人看過我,直到確定我也染了病才放心地回去。
“月英,風大了,我們回去吧。”盡管我極力隱藏,可孫仁還是發現我病了。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她的脾性稍微也收斂了些。
“孫仁,等下曹軍大亂,你就乘船逃走。”我轉身,“在西邊,我給你準備了一艘小船。”
“為什麼?”她別起因風吹亂的鬢發,“你不走?”
“我?”看向遠方,艱難地撐起難受的身體,“我的船在另一邊,你我不方便同時離開。”
“騙人。”
呃?
“你根本是騙我,你是想讓我走。”她哭著說,可眼神很堅定,“我不要成為你的包袱。”
實在撐不下去了,我敷衍,“跟你走,跟你走。”
當我說完,軍中忽然傳來,“黃蓋是詐降,快後退。。。”
抬頭看夜空,星火,鋪天蓋地而來。
我拉上孫仁,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笑容,“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