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傾瀉，洗淨一室的清涼。
    開明低著頭，站在是後身側將這些日裏打探的消息一一稟報，嵇朔坐在桌旁聽著，一隻手攏著茶盞，卻沒有其他的動作，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半天都未曾動。
    “……屬下打算再潛進西郊的梅園探一探，那裏總有一股詭譎的氣息。”開明說完了，等了好一會都沒聽到其尊主的指示，不由得偷眼瞄了瞄對方，光影明明暗暗地描繪著嵇朔的側臉，他不知在想什麼，神情似有幾分恍惚。
    微有訝異，他小心地問道：“尊主？您有心事？”
    嵇朔回過神來，偏頭看向開明，冷冷淡淡地道：“本座知道了，你注意自己的安全。”端起早就涼了的冷茶抿了口，又說：“明後日本座要離開長風城，這裏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
    “是，尊主。”
    開明躬身行了個禮，遂消失在屋內。
    嵇朔沒有在意對方的離去，隻是幾分出神地望著燭火。今晚如常為長孫望聞按摩雙腿，那人忽然告訴自己，要求明天一起進宮。
    他本打算明天就要和賀清聲一同離開長風城的，自是不必理會對方的要求，隻是……白日裏回了一趟小店，他才發現賀清聲幾天前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如今是一時找不到這人的下落。
    最關鍵的，他聽到長孫望聞有些漫不經心地說了句“皇宮裏好像來了什麼貴人”，心裏頭總有種不妙的預感。他沒忘記，先前南翔皇家從未停止過對賀清聲的追查。
    明天是皇帝的誕辰，據說那“貴人”也會出席宴席，長孫望聞他們似乎對那人是異常地好奇和防備。
    會是他嗎？嵇朔眉頭微鎖，手裏緊捏著茶盞，時而又鬆了幾分，如此反複。心中莫名的煩躁總也驅逐不了，直到一曲悠揚清泠的琴聲傳來，才讓浮躁的情緒漸漸地平息。
    怪不得師父曾說紅塵中紛擾太多，易為神亂，不宜修行。
    嵇朔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天空中的半月，靜靜地聽著樂聲。良久，琴音漸漸淡了，終是消散。他才打開門，走出庭院，剛轉過回廊的拐角，便見到遠處亭閣內暗紅色的燈光閃爍在水上。
    心頭微動，嵇朔猶豫了下，遂抬步朝那邊走了過去。
    在過往的十年裏，忘機每每留在王府，總會悄悄地聽著長孫望聞彈琴，至於心中種種想法……嵇朔早已異常地清楚，但他畢竟不是忘機，除了開始的時候會被對方激烈的感情所影響外，現在大多時候能夠很好地控製住忘機的感情了。
    “忘機？”長孫望聞側頭看向來人，唇角上揚，“這麼晚，你還沒睡？”
    夜風自湖麵徐徐吹來，帶著雨後特有的清新和濕意。嵇朔快步走到對方麵前，習慣性地先看向這人的腿，見薄衾已是滑落一半下來，遂自然地俯身拾起，仔細地為他裹好雙腿。
    “夜風濕冷，”嵇朔淡聲地說道：“對你的腿不好。”
    不知幾時起，他們之間早不似主仆，說話也是多了幾分隨意。嵇朔做不來畢恭畢敬的下屬，長孫望聞也沒有端著主子的身份。
    “本王看你在收拾包袱，”長孫望聞悠悠地開口，問道：“是打算離開了嗎？”
    嵇朔毫不意外，早在自己回來的第一天，這人就派了人監視自己的一言一行，很多不頂重要的事情，他並沒有隱瞞。忘機的托付已經達成，如今他要走，也不必偷偷摸摸。
    “……嗯。”
    長孫望聞揚了揚眉，笑得溫和，“你，莫不是真的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嵇朔與之對視，這人明亮的眸眼裏透著一種智睿和徹然——他應是發覺了自己不是忘機了吧？或許，早在一開始，他就沒相信過自己。
    不過也無所謂，他們之間當下沒有利害衝突。
    “沒忘。”
    “嗯？”溫潤的嗓音輕輕揚起，長孫望聞凝眸看進嵇朔的眼，“你能夠走得了嗎？”
    嵇朔沒有回答。
    “據說……”長孫望聞低聲歎道：“皇上終於請來了無常書生，如今正要尋找……他的同伴。”
    ☆巫☆王☆嵇☆朔☆
    出乎意料，又似理所當然。
    嵇朔與長孫望聞麵對麵坐著，對方不時地撥動幾下琴弦，斷斷續續的樂音漂浮在夜空裏，平添了幾分寂寥。
    “忘機，他，”琴音乍息，長孫望聞再次打破了彼此間的沉默，“怎麼了？”
    嵇朔簡短意賅地回道：“死了。”既然對方決定開誠布公，他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
    “死了？”長孫望聞喃喃地重複，眼神變得幾分迷茫，“那……是他讓你回來的？”
    “嗯。”
    有些事情，這人似乎看得透徹，那便不需解釋。
    又是長久的沉寂，長孫望聞忽地轉動了下輪椅，溫文一笑，“你早些休息吧！明天恐怕還得勞你陪本王一同進宮。至於離開，不若再等一些日子吧。”
    說完，他轉朝向水麵，似是眺望著夜景。
    嵇朔又靜坐了片刻，遂輕聲應道：“嗯。”便起身離開了亭閣，囑咐了聲守在不遠處的侍衛，讓他們伺候好長孫望聞。
    翌日，南翔國皇帝三十歲誕辰。嵇朔還是以親王府侍衛統領的身份，陪同長孫望聞出席了宴席。
    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員皆前來慶賀，太監宣唱著每份禮品，不時有伶人獻樂，舞者奉舞，場麵熱鬧而不失條理。
    皇帝坐在高位上，高深莫測地微笑，俯視著大殿上人們的各種表情。嵇朔則站在長孫望聞身後，並未探頭看四周，卻無法忽視那探究的數道視線，總不離自己身上。
    宴席的最高-潮時，皇帝興致極高，對著大臣們說了一通慷慨激昂的勵言，後忽然宣布“擬用無常夫子賀清聲司國師之職”。
    眾人驚愕，多是因這無常夫子的名聲。
    嵇朔猛然看向上位，不知何時，那個已經異常熟悉了的人坐在了皇帝右手側的尊位上，對上自己的視線，竟點頭微微笑了下。
    ……雖說知曉了賀清聲便是皇帝“請來的貴人”，嵇朔一直以為是皇帝用了某種方法脅迫了那人，如今眼前的境況，似乎與他預想的不太相似。
    很顯然，賀清聲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也還認識自己，隻是不知為何，原本那麼排斥皇族的人，此刻欣然坐在尊位上接受南翔國群臣的膜拜。
    嵇朔有些茫然，他並不希望賀清聲和南翔國的皇家有任何牽扯，畢竟他們就快回北漠了。
    宴席漸漸到了尾聲，嵇朔在長孫望聞的耳邊說了聲，便悄悄地退離了宴席。皇宮裏自是不能四處亂走，他尋了個離大殿不太遠的假山，找了個隱秘的地方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琴瑟歌曲，聽著有些縹緲。
    嵇朔撩起袍子席地而坐，想著剛才見到的人，不由蹙眉深思。便在此時忽聞一陣輕微的腳步朝這裏尋來，他沒有動靜，隻是默默地等待。
    “傻子，”賀清聲似乎很高興，話語疑惑地問道：“你躲到這裏作甚？”
    “……”
    賀清聲三兩步走到了嵇朔身側，也跟著坐了下來，很幹脆地往對方懷裏一靠，嘟囔了聲，“怎麼？不高興見到老夫？”
    嵇朔輕搖了搖頭，將人卷到懷裏，微微收緊手臂。
    “是不是很意外？”
    “還好。”嵇朔自然知道對方指的是什麼，卻沒追問，隻是微微低下頭，親吻著這人的發端，“準備逗留幾天？”
    賀清聲身體微微一僵，很快便放鬆了下來，頭埋在嵇朔的胸前，傳出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偽裝，“再半個月吧，我這邊還有些事情。”
    他又問道：“你要等我一起走嗎？”
    “……嗯。”
    賀清聲低沉地笑出聲，似乎很愉悅。
    不合時宜，不合場地。兩人卻一點都不擔心，像那幾天一般，感受彼此的擁抱，交換著親吻。
    纏綿不去。
    “該回去了。”許久，賀清聲才幾分惋惜地歎了聲，雙手捧著嵇朔的臉龐，定定地凝視對方的眼睛，很輕很輕地問了句：“不問我嗎？”
    嵇朔怔了怔，複又搖頭。問他什麼呢？似乎沒有必要。無論賀清聲要做什麼，不是自己一句問話就能解決或阻止的，就算對方是真的在幫助南翔國皇家。
    至少，如今南翔國和北漠國並非是敵對的關係。賀清聲與南翔國皇家的恩怨，與他並無關係，他不去插手，也不會幫助。
    “你這人真悶！”
    輕嗤了句，賀清聲在嵇朔的唇上又啄了口，遂喜笑顏開，“老夫先回宴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