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夜上書一封，自呈罪狀，又將記憶中的開陽兵將情況盡數言明，轉守衛交於安郡王，之後果如他言，我得見天璣王，自是做了他帳下幕僚。礙著許多舊事，不便上殿稱臣，但前線軍報，時時相知，憑我對王多年了解為天璣謀劃，天璣王雖不是盡聽我言，但我建議亦是受重視采納諸多，一時戰事似有逆轉。
    但我心中惶恐，觀殿下行事，召集舊部，複位屠王，血洗朝綱，舉國出兵，步步險著孤注一擲，早已不似其平日漫不經心般行事。兵鋒初挫，現隻是暫做休整，不見有退兵之意，恐怕有更迅猛的攻勢伏於日後。
    也不知我效命天璣之事是否傳入了他耳中，此般我再推擇不過，安郡王所言不虛，破天璣之日將有千萬生靈遭屠，首當其衝者便是尹封，其實是時也不需他人動手了。
    王傷情究竟如何一直沒有可靠探報傳來，現下我聽他的消息已是心中麻木，再不做他想，世事萬端皆由他去吧，我已做盡這一己能為之事，無所畏懼，無所遺憾。
    張赭端確實上了戰場，但一直未與王正麵交鋒，他兵行勇猛，又沒了在開陽時的束縛顧慮，一時已是聲名鵲起，名將之名已傳揚天下。再有其餘的不過是天災、兵禍、餓殍、死難罷了，世間大劫這些剛算個起頭吧。隻有安郡王暗喜，卻又不露聲色，他與天璣王其實頗有些私情，朝堂上尚有顧慮，朝下已是不避他人。亂世妖孽，唯此一人，他看破眾人，要挾利用，但可笑時至今日我都不能明其意圖。父親，今日才解你的無奈。我父子二人不日相見，也可相對解嘲了。
    時日平靜，兩軍對壘，悄無聲息。各地難民紛紛湧入國都，天璣已無力收容，閉門不開，城外聲聲悲號，淒慘駭人。舊時噩夢重現，仿佛從未醒來。尹家世代冒犯上蒼，才有了今日報複吧。
    我延城防徐行，後有兵將看管，安郡王防我極嚴，縱他知道我已是窮途末路，還做這萬分小心，此等禍害不除，後患無窮。忽聞城外管聲悲歌，我止了腳步，恍若隔世，這竟是當日在安郡王府所聞之音，我還未及確實那時是否是殿下所為。我凝神細聽，這管音生澀，沒有當日熟練，但其中悲懷，如出一轍。
    身旁侍衛也是黯然神傷，我猛地抓來他相聞，“這是何曲，你可是識得。”
    他看我一眼，便也如實相告，“這是邊地樂曲，我早年於外從軍時曾有聽聞。多為少年人吹奏，寄托對遠方情人的思戀之情。起於軍中，隻因其曲調低沉，若無生死離別之思，難於演繹，所以不為廣傳…”
    我頹然鬆了他，胸中撕裂，無法言語。驚天炮火驟起也沒能使我回神，一幹侍衛將我拉回內城，一路有火光走石，我恍惚聽到人聲。
    “開陽攻城了！”“國都萬急！”
    我漸漸回神，開陽重兵據此數百裏隻遙，怎會突至。奇兵天降，原來這才是殿下的本事，赤麟天將，名不虛傳。現下國都空虛，恐難相敵。正猶疑間左右束縛忽然鬆了，定神看去，麵前小將身著開陽兵服，卻是張赭端。
    他上前拉起了我，“淩傾大軍一記障眼法繞過了前線軍隊，不知從何處尋得小徑已經兵臨城下。我有法子帶你出去，快走吧。”
    他邊走邊說，我半天才聽清了，執意甩開了他的手，跪於當地。
    “張赭端，你我兄弟一場，我愧你良多，今日再求你一事。手足之情，天下之義，盡托於此。”
    他虎了臉，也不言聲。
    “我求你，不要管我，現在去殺了淩騁霄。原因我一時不能細言，隻是現在縱城破兵敗我們不能相阻，但鏟除了此人，定可減幾分日後塗炭。”
    “來不急了！你現在不走，你我都要葬身於此了！”他虎目圓睜，雙拳緊握。
    我抽出隨身短刀，直入胸膛。他抬腿一腳，還是晚了半分，血光飛濺，就如當日崖上一劍。
    “我死前隻托你這一事，辦與不辦，悉聽尊便。”我伏於地上，卻是笑語。
    “你。。。”他想上前相扶，卻又猶豫退開，半晌才接言。“也罷，尹封，你要記了，你一生最愧之人非別，卻是我張赭端。”咬碎銀牙，拂袖而去。
    “赭端，殺不了人，你就快快離去，不必回來了，不必回來了。。。”我又後悔，隻怕因此又累了他一條性命。身上劇痛翻滾洶湧，再不能言聲。
    我能聽見血液噴湧出胸膛之聲，江河湧川，勢不可擋。忽有一執念閃現，一陣恍惚。我凝神閉了血脈，跌撞間向不遠處的鼓樓走去。
    想再看一眼故友舊交麼，人走茶涼。想再看一眼家國山河麼，國破家亡。想再看一眼民生百態麼，生靈塗炭。其實我現在最牽絆掛懷的，並非山河，何堪家國，唯有一人。他曾與我幼年相遇不相知，雪域再見驚為天人，他曾為我廣行新政孤軍殺敵，靜夜吹奏山間訴衷，他曾受我當胸一劍，滾落崖間，九死一生。而我，如安郡王言，我從不解他。
    我不知他初見感懷，我不懂他安排布置，我不明他鍾情心意，我隻是負他傷他，從心到身，今日如此，再不堪相見。
    攻城喊殺聲愈盛，我一路踏血而上，任憑四不繼下火光飛濺，我這一生都困於因果造化中，一不成大業，二沒有子嗣，平白汙了尹家清明。又自作聰明，空負了一腔情義。便如此葬身火海甚好，屍骨無存，也不需麵目再見先人，故人，世人。也算便宜了我落得清靜，卻不知淩傾如何，他若真是蒼天之使，如此紅塵曆練一番，也該功德圓滿了吧，隻可惜受了我的糾纏，白耽誤了許多心神。
    思量間周身力量遊走，再無法支撐，我拚著最後一點目力遠眺，淩字大旗周張，遮天蔽日。倦怠入骨，世間紛紜不過如此，所有苦過的無力再苦了，惱過的無力再惱了，怨過的無力再怨了，能憶起的不過是些光影，雪影，月光，笑靨，不過如此，今生便這樣了吧，隻念著是否能再修千年億年的功德，讓我有朝一日能再睹一人的身影。
    浮華萬千，留作夢中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