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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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宮途中,我心下焦慮萬分,這次發作毫無征兆,怕又是今日朝會上所議之事牽動心傷,是以舊傷複發。張赭端所想確是實情,安郡王出走事出突然,王是時正在天權戰場,聽聞即刻輕騎相追,隨行隻帶侍衛數人,為定軍心,楚坤都未隨行。王坐騎日行千裏,眾人不及,是以追至時隻隻身一人,細情旁人再不得而知。
    當日我得急報自京中出發相援,已是三日之後,事關機密,隻帶親信不足百人。剛出城門便於京郊得遇,王白衣單騎,策馬緩行,神情蕭索。我上前細問,王寥寥數語,隻道安郡王往天璣去了,傳命柳江守將不得追擊。言罷便要徑自回宮,不再理我。
    我也是當下心切,以為王與安郡王隻是偶然言語失和,便恣意胡鬧。天權正戰事吃緊,王擅離軍中,又無人隨行,仗著隻身武功,便置王室安危不顧。再者安郡王畢竟是唯一帝脈,若被他國利用,遺患無窮。便跪在當地,擋住王的去路,欲曉陳曆害。哪知王驟然立目,勒馬欲跨我而去。王平日表麵冷峻,實則和易,頗有縱下之嫌,那日竟大反常態。我也不知哪來的怒火中燒,是時張狂,轉身閃過,又伸手勒住了王的馬韁。我瞬間恍惚,適才隻是順勢一抓,想素日王於馬上縱千人不得近身,不想料我一招得手,正遲疑不知如何。王卻身形栽晃,幾欲摔下馬來。
    我驚恐萬狀,再上前相扶,王卻翻身下馬,掙開我手,當胸一腳踢來,我飛出幾丈,似有千斤重石壓身,眼前瞬間漆黑。多時才清明起來,卻見王仍赫立當地,劍眉倒立,仿佛痛惜萬狀。我仍有些昏沉,四目相對,從未發現王的眸子竟是深藍色,如千年深潭,含蘊幽遠,氤氳模糊,我驟然陷入,竟不知身處何方。突然王嘴角有鮮紅液體湧出,我豁然上前,卻見血水已漫衣襟,那個高大冷傲的男子在我懷中慢慢滑下,我渾身冰冷,仿佛又回到北疆苦寒之地,那日風雪蔽天,我與張赭端帶門人十數在雪山中足行多日,四肢麻痹,南北不辨,呼吸間盡是古銅之氣。
    我那時顫抖著解開王的衣襟,王身形矯健,卻膚如凝脂,戎馬半生,從未受傷,因而輪廓華美,宛若玉雕,觸手間滑膩酥軟。隻見左肋三寸下赫然劍傷,正是含光所為,那是傳世名劍,視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王機緣所得,但因有揮掌為刀之勇,總說兵刃亦製人,便束之高閣,破京之日王救下安郡王,惜他少年體弱,因而轉贈與他,不想正反被此劍所傷。傷口似不深,但卻血流如注,我再細看,傷口周遭皮膚焦爛,宛若火熾,才發覺王渾身赤燙,眼神飄忽,眼眸竟又由藍轉紫泛紅,不時閃出麒麟印記,我隻有呆坐當場。
    我也曾於戰場上模糊遠觀似見過此景,但總自欺欺人,不肯細究。而那日後多年疑慮竟成事實,方確知自己苦尋多年的赤麟之子,竟就是自己隨行多年的殿下,就是自己曾用心血生命來崇敬的天之驕子。世事不仁,萬物豕狗,不過如此。赤麟即現,再難抑製,每星相微變,王便如受焚身之痛,時長時短,我難以把握。勉強應對之餘,回想自己數年來為其謀劃,助他得王位,破京師,行新政,籌措糧草,平衡朝綱,助他多年橫行殺場無忌,仿佛助紂為虐一般。又思得先父生平所願,臨終重托,蒼生之苦,皆由我起,便心下遊移不定,痛不可當。
    馬車疾馳,不覺間已行至宮門,我掀簾示意,侍衛放行。竟隱約覺得他們眼中似有不屑,不禁起這一年來滿朝的譏諷之聲,頗有些煩躁,轉念有覺得自己疑心太重,有些無聊。
    這門是以寒石新建,那事後我為製衡赤麟建議王改換宮中風位,思慮多時,對以星相,布得陣法,對外之稱為修繕宮殿雲雲。現尚未竣工,雖無法完全壓製,但已能緩解,隻我並未深得父傳,今已窮盡所學,能支撐多久,隻看天意了。
    其實早有責王大興土木,妄顧民生者,王難於回應,隻能置若罔聞。我為他療傷製衡,掩人耳目,他卻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任我作為,從不深問。是他早已知道自已身懷赤麟,還是當真超然傲世,萬事皆不掛於心頭。我不得而知,也不知如何開口試探,要我如何告訴他他許是亂世之源,將要貽害社稷,荼毒蒼生。
    但這種沉默愈久愈發使人不安,而保有這沉默的又或許不隻我一人,楚坤貼身侍駕,王赤麟發作時皆由他一手控製王宮,同我徹夜守衛,但卻從未置一言。還有安郡王出走原因至今不明,他那一劍不重卻偏激發王體內赤麟,似正中赤麟死穴,王昏迷數日,卻最終性命無礙,是碰巧如此還是安郡王有意為之。若真是有意,那他對赤麟之事必了如指掌。當日我父對赤麟研究多年,也是頗多疑慮,不敢妄言。安郡王久居深宮高牆,他若能洞知,必是聽人言,那麼看來赤麟之事,早不是尹家的秘密。今天張赭端已經看出端倪,我也不知還能隱瞞多久,隻怕天意難違,一朝疏忽,便再回天乏術。
    新建的宮路回轉,我莫名心酸,英勇如王,此時卻正畫地為牢,如若困獸。他雖於戰場上殺人無數,但心實良善,善待群臣,珍重袍澤,於前朝世子、老臣更是禮敬有加。卻生為赤麟,正是蒼天無眼吧,奈何賜人以絕代風華,又令他為亂世禍首,隻讓人進退維穀,空自嗟傷。
    不多時便至王寢宮殿門,楚坤已迎至門前,匆忙引我入殿,留禁衛在殿外把守,因而殿內之事除我向來隻他一人相知。大殿燭光幽暗,空曠碩大,內殿門室緊閉,這門窗皆由千年寒石密封,縱殿內熱浪滔天,恰似人間地獄,外殿也難以感知。隻聽楚坤低語:
    “殿下散朝後便將殿門緊閉,不許他人打擾,便再未出來,我卻放心不下,探問幾次,殿下都說無事,但我聽得似乎語氣不對。殿下卻執意不許我進去,我心驚不已,適才請你過來。”
    我心中已有分曉,王喜怒不形於色,若是赤麟發作勢輕,便暗自忍耐。這也苦了楚坤,他日夜守衛,輕重難施,又無人分擔,隻磨礪得少年老成,入可隨王伴駕,出可獨當一麵。
    我點頭安慰,他便複回外殿大門處,背立而立,意在護衛。我對殿門焚香一柱,祈求天佑,俯身跪倒,默念語咒。此舉究竟能起多大作用我也不知,隻寬慰楚坤,寬慰自身,也使諸臣隻道我惑主,對王深鎖宮門,不用宮婢近侍之舉毋生疑慮,總之聊勝於無吧。王的隱疾仍是自己要承擔忍耐,旁人無法。這般境況也是不便對張赭端言明,我若還言冤屈苦楚,那王上之苦便更無以複加了。
    我伏地叨叨念念間,似又回到幼年家中,父親凝重而神秘的聲音於我的聲音重疊交錯,仿佛跨越年輪彼此應和,但我從不深解尹度曼,他亦不懂我。唯有此刻心境,我二人怕如出一轍,不為父子,亦可引為知己了。
    長夜漫漫,我心坎坷難安,人事已盡,靜待天意吧。
    內殿大門豁開,王已立於麵前。依然神情自若,但額間汗跡猶存,掩不住的倦態,我心中酸澀,一時竟不知是心痛還是什麼。楚坤也回身跪於我身旁,如釋重負。
    “說了無事,又叫尹封來了。”王的語調向來深沉,大殿回音繞梁,聽來宛如昵語。雖為埋怨,但無指責之意。楚坤竟不能語,獨自垂首,殿中寂然。
    “罷了,來便來了,進來講話吧。”王回身倚於內殿長椅上,他最厭瑣節,我與楚坤便隨意入座。
    內殿仍是設施簡陋,全然不似王駕久留之地。孤燈微明,我三人正好似多年摯友,促膝長談,夜話春秋。
    “天璣之行,我已定於三日後,你們可自帶親信,自行準備吧。”
    仍是寥寥數語,卻讓人止不住地猜想玄機。結黨營私本為君王大忌,何謂自帶親信,若說楚坤是王的親信,張赭端便是我的親信了。莫非王早對我二人不滿生疑,此行意在敲打試探,或是根本想借機一並摸清減除了我們,萬端想法,隻怪張赭端今日唐突,引得我心惶惶。
    “殿下,臣早欲啟稟,此番張赭端不宜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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