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六章 買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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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晚了,廖文燦此次出去拜會的人物大概很是重要,聽說直到申末還不見回來。嶽彥平、包水生和各大鏢局的鏢師都未在這後院出現,薑華一直在陪客,但都不曾忘了龍峻他們,短短一刻鍾功夫,就連著派了三撥人來。說是外間局勢未定,即便來了幫手,但畢竟敵不過對方人多,貿然出去難保安全,殷殷挽留他們過夜,然後馬上騰讓安排整理房間,仔細操辦晚飯。想是生奠將近,大家又都有事要忙,那關外的賓客來後,便再沒人來問東問西,話裏套話,唐穩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那些便裝校尉已和威正的一幫漢子混熟,邊閑聊打趣邊等候安排客房,幾個手腳麻利閑不住的,更是親自動手幫忙,看上去一群人相處很是融洽。朱炔原以為那七巧門的人會借機來接觸回報,可一直等到掌燈時分,卻始終不見人影。
用了晚飯之後,天又開始下起小雨,隨行校尉和鏢局漢子都需要守夜當值,早早就進房倒頭大睡。朱炔閑著無聊,又不好打攪自家大人,隻得拉著唐穩在房裏吹牛打屁閑磕牙。原本鏢局還有多餘空房,但他推說自己一個人住會悶得發慌,硬是要和唐穩擠一間,便也由他。隻龍峻和唐穩心裏有數,朱炔還是不放心唐二公子這個外人,必要在近旁盯著才能安心。天寒地凍,房內都生著火盆,客棧的木炭材質不好,燒起來煙火氣很大。龍峻難得有餘暇讀閑書,不覺時間看長了些,在屋裏呆得太久,頓感氣悶頭痛,鼻子裏都是炭灰味,隻得丟下書本,開門出屋走到穿堂裏,把椅子搬到簷下,披了銀鼠襖坐著吹風看雨發呆。
正自出神,遠處有腳步聲傳來,龍峻聽出是薑華,但現下忽然懶得回頭打招呼,便支頤靠坐不響不動,當做沒聽見。過一會兒,腳步聲在身旁停頓,耳邊薑華笑著問道:“龍大哥,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龍峻抬頭欠了欠身,靠在椅上半眯著眼懨懨答道:“在想這雨,老是下個不停,真他媽煩人。”
他難得說了句粗口,薑華頓感驚奇,失笑道:“您怎地也會這三字經,您不喜歡下雨天?”鏢局裏的漢子大多是粗人,常常三字經不離口,薑華從小聽到大,雖然自己忍住不學,但早就見怪不怪。可萬想不到,粗口居然會從這位沉穩持重的龍大哥嘴裏冒出來,實在很是新鮮。
龍峻皺眉:“又濕又潮,不喜歡,不如下雪。”
看他懶洋洋地沒什麼精神,薑華心裏擔憂,上前一步俯身柔聲勸道:“龍大哥,夜裏冷,您別在外頭吹風了,還是進屋吧。”
“屋裏太悶,出來透透氣。”
薑華直起身咬了咬下唇,小心斟酌道:“那……我能陪您坐一會兒嗎?”
龍峻無所謂地伸了伸手,示意她自便。薑華燦爛一笑,把穿堂裏擺著的椅子搬出來,放在簷下近旁。她還穿著出去見客時的那套襦裙,或許是太過忙碌,以至於沒有時間換,又或許是平時難得穿新衣裙,心裏不太想換。
兩人一起閑坐看雨各有所思,安靜了一會兒,龍峻忽然說道:“少鏢頭找我有什麼事?”
薑華一怔,噗地笑道:“您這話真有趣,難道沒事就不能來了?”
“沒事?”龍峻哦了一聲,“這麼說,是我想岔了?”
薑華低頭玩著係裙的大帶,片刻後暗自吐了吐舌頭,歎氣小聲道:“您沒想岔,我確是有事相求。”
龍峻輕輕一哂,雙手抱胸斜睨,這丫頭明顯一副被人看穿心思,扭捏難為情的神色,也不知是真的臉皮薄,還是刻意為之。如果她本來就臉嫩,午間怎有勇氣孤身外出,去一一拜訪那些黑道頭目?鏢師本來就應擅長和各類人等打交道,若是她遇事都像現在這樣,如何能夠接下威正鏢局?如果這是刻意為之,那這丫頭很懂得運用自身優勢,倒是不可小覷了。
薑華等不到他回答,抬頭飛快瞥一眼,又低下頭道:“龍大哥,我聽那些鏢局的叔伯們說,朱大哥武藝高強,一招就能抓住馬叔叔的槍頭,我想,我想……”她囁噓了一會兒,似才鼓足勇氣,一口氣說下去,“我知道武林的規矩,沒有隨便教外人武功的道理。可我練了許久的苗刀,一直沒有長進。叔伯們說,女孩子的資質有限,隻能學到這種程度。可我不服氣,總覺得自己不會隻有這點成就,現在停步不前,多半是因為教不得法。隻要有名師點撥一二,我一定還能再進一步,還能學得再好些,所以……”
“所以你想讓老三教你武功?”龍峻笑問,“女孩子學那麼高的武功做什麼?不怕將來嫁不出去?”
“龍大哥,怎的連你也這麼想?女孩子武功高了就一定沒人要?”薑華皺起眉頭,“再者說,我若一心隻想嫁人,及笄的時候就可以成親,老老實實在家相夫教子了。何至於等到現在?何必要帶鏢隊出來?”相夫教子這四個字一出口,她一張俏臉騰地通紅,低眼瞧著地下不敢抬頭。
龍峻失笑:“你憑什麼覺得我不會這麼想?”
“是啊,好生奇怪,我為什麼覺得,龍大哥是會例外的呢?!”薑華自嘲地笑笑,神情略帶落寞。
“女孩子終歸要嫁人的吧。”龍峻敷衍了一句,隻覺薑華今晚有些古怪,話題也起得莫名其妙,像是心情不好,要找個人傾訴,而且很明顯,這丫頭找上他了。
“我不想嫁人,我想幫我爹的忙,重振鏢局聲威。要是有了婆家,我擔心再不能出來跑鏢,或者會像燕姑姑那樣,丈夫屢試不中,她出來賺錢養家,還要忍受婆家的白眼。”薑華臉上紅潮已然退卻,抬眼看著簷外的雨絲低聲道,“我七歲的時候,娘就死了,爹要出去走鏢,把我扔在家裏不放心,隻好帶在身邊。不過也沒帶幾年,等到十三歲,爹就不讓我跟著了。這次要不是他同時接鏢去關外趕不及,也不會讓我出來幫忙。”
“你喜歡走鏢?”薑華雖在話裏提到自己父親去關外的事,龍峻卻並沒立即追問薑永接了什麼鏢,反而神色淡然,提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薑華歪頭一想,點頭笑道:“嗯,我喜歡走鏢!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能遇到很多人,見到很多事。雖然有時候難免會受氣受委屈,可我真的喜歡!”一說到自己中意的事,她一雙大眼頓時閃亮,眸中似有明霞流動,整張臉頓時綻放光彩,異常奪目。她抬手指著夜色中遠處一株老樟樹的茂密樹影,絮絮述說,眼神飄忽,倒像在自言自語,“長久以來,爹就像一棵大樹,伸開手臂替我遮風擋雨。現在他老了,該輪到我來替他遮風擋雨了。我不要一輩子躲在爹的背後,我不想隻做樹下的一朵小花,我也要長成一棵大樹。”
龍峻支頤默然傾聽,片刻後笑道:“少鏢頭,雖然說一回生,二回熟,可咱們之間畢竟尚算陌生,你怎會同我說這些?”
薑華一愣,隨即失笑:“是啊,我同您說這些做什麼?”她側頭想了想,“興許正因為咱們之間還陌生,這些話我才能痛快說出來吧。對著我爹和那些疼我的叔伯,我反而一句都不會說,也不想讓他們平白操心。”
龍峻嘴角一勾:“興許吧。”
薑華長出一口氣,站起身來,卻不是行江湖抱拳禮,而是半蹲著道了個萬福,微紅著臉笑意盈盈:“龍大哥,多謝您聽我囉嗦,我現在心裏沒那麼不痛快了。”
龍峻欠身算作回禮,漫不經心問道:“可是今天關外的來客讓你受氣了?”
薑華臉色暗了一暗,隨即綻開笑容:“咱們不說不開心的事,龍大哥,我先前求您的,您可還沒答我。”
看她的反應和回答,龍峻知道自己沒有猜錯,便不再繼續追問,而是隨她的意轉開話題:“不是我不答你,老三他打架估計在行,教人可就不一定了。”
“那就請朱大哥和我打一架罷……”薑華話未說完,旁邊房裏傳出好大一聲噴嚏,接著有人嘀咕:“他奶奶的,誰在背後說我壞話。”聽聲音正是朱炔。
簷下兩人相視莞爾,片刻之後,薑華笑容微斂,從袖中取出龍峻托那鏢師轉交的錢袋,雙手捧著遞出,正色道:“龍大哥,這筆錢我萬萬收不得,您別為難我。”
“萬萬收不得?卻是為何?”龍峻不接,隻抬眼好奇詢問。
薑華依舊捧著錢袋,輕咬下唇神色為難,好半晌才輕聲道:“我去找那些總瓢把子商議,其實本來目的並不是您想的那樣。”
“那又是怎樣?”
“我到湖邊請您來客棧,出去與人周旋,邀您同行,其實原本不是為您的安危考慮。”薑華低眼看著地麵,“我擔心的,反而是那些黑道朋友。”她說到這裏停住,似乎在斟酌言辭,又似乎在等龍峻的反應,可惜這位聽眾有些遲鈍,隻是支頤看著夜色中的雨幕,沒有任何回饋。
片刻沉默之後,薑華接著幽幽說道:“我們鏢局和這些總瓢把子素來交好,年年禮節都有往來,多虧他們關照,威正的鏢路才能走得安心,鏢師趟子手的傷亡也減少很多。現在常州府局勢緊張,一觸即發,除了銳刀門的對頭等著拿我們的錯處大做文章,就連錦衣衛都在虎視眈眈。如若黑道的朋友執意要對您下手,那對頭就能抓到把柄借題發揮,官府必定介入。到時候動起手來,恐怕非死即傷,如出意外,五湖三寨就會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麵。這幫黑道朋友亂了,路上便不太平,鏢局勢必會增添許多孤兒寡婦。”
“威正的麵子大得很啊,那些總瓢把子居然都聽你這小丫頭的?”龍峻這時方才淡然道,“還是說,你另外又許了什麼好處出去?”
“他們肯聽我的,並不是因為威正的麵子大,也不是因為另有好處,而是實情如此,不得不有所顧慮。”薑華深吸一口氣,不敢看他,“我和他們約定的是,在常州期間切勿輕舉妄動,以免官府借機插手做文章。等您出了常州,隨他們處置,各大鏢局絕不插手幹涉,甚至白道那邊,我們也替他們打好招呼,保證抬手放行。所以,您這銀子要是收了,我會無地自容的。”
龍峻淡淡哦了一聲,不置可否。既無憤怒,也無輕蔑,倒像薑華現在所說的事和他完全無關。
薑華等了半晌沒有動靜,抬頭小心打量詢問:“龍大哥,您不生氣嗎?”
“我為什麼要生氣?”
“我……可是……”該發怒的人沒有作出如期回應,原本做好準備的薑華反倒無措起來。
龍峻見她窘迫,輕笑一聲,渾不在意道:“少鏢頭,你我素不相識,又無生意往來,憑什麼要威正為了我放棄多年的道上交情?你們能在常州保我平安,龍某已經感激不盡了。”
“快別這麼說!不然我更過意不去了!”薑華急急道,“您現下知道,我為什麼要請您和威正的鏢隊一起上路了吧。為了您自身安危著想,還請不要再推辭。”
龍峻笑著搖頭道:“你既已答應黑道朋友,出了常州就絕不幹涉,如今邀我同行,豈不是出爾反爾?將來消息走漏出去,你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威正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那……那……”聽他點明利害關係婉言推辭,薑華越發情急無措,“那您現在就雇我們威正做保鏢吧!生意上門,我總不好推辭,用這個理由,應該能搪塞得過去!”
“也好。”龍峻想了想,點頭答應,伸手一指她捧著的錢袋,“我既然雇了你們做保鏢,那這筆銀子就是預付的鏢禮,你還是收了吧。”
薑華一愣,隨即跺腳嗔道:“龍大哥!您故意設個套子讓我鑽的是不是?”
龍峻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困惑望著她:“……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