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第五章 牽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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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炔心中一暖,可聯想結果又覺得不對,看他隻顧低頭喝茶,麵色沉鬱,深知事情絕不止短短一句話這麼簡單,皺眉問道:“你那買賣如今怎樣?”
聶雲峰苦笑:“幾番辛苦毀於一旦,所有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這又是平常話語裏包含許多凶險,朱炔驚疑不定道:“不過是通個消息,怎會變成這樣?!”諦聞司雖然隸屬錦衣衛南鎮撫司名下,可曆來都由本衛指揮使代替皇帝掌管,如非今上同意特別委任,錦衣衛裏其他人等一概不得插手內部行政。隻京師南京兩地諦聞司人員,錦衣衛堂上官可以按需上報指揮使,憑堪合令符調用。因此從恢複重建到現在,除去已故的幕僚許振卿和前指揮使袁有道,一直是龍峻親自接見相關人員並處理事務,即便在傷病期間也不例外。所以朱炔並不清楚常州諦聞司的變故,乍然得知,不免驚詫。
聶雲峰一笑不語,朱炔知道此非詳談之地,隻得強行按捺下念頭,改口問道:“大哥叫你來做什麼?嫌火勢不夠大,讓你加柴煽風?”
“三哥都知道了,又何必再問?”
“方才幫著說話的,有你的夥計?”朱炔想起那個被嶽彥平抓住,至今扣留在客棧內的蔡寨主,忙問道,“那位被抓住的蔡某人你認不認識?”
“不認識,他運氣不好而已。”聶雲峰搖頭低笑,忽有疑問,向周遭看了看,確定無人留意自己這邊,遂壓低聲音,“對了,我那時刻意變換嗓音,三哥怎的還能聽出是我?雲峰可真是佩服之至。”
朱炔呲牙笑道:“大哥教過,一個人嗓子再如何變化,他的主音其實差別不大。”說著頗為自得地指著自己鼻子,眉毛一挑,“我是個好學生。”
聶雲峰見他得意,想起幾人尚在緹騎老家時的趣事,不由莞爾。他邊喝茶邊抬眼細瞧,朱炔這張所謂易過容的臉,僅僅塗黑了膚色,加上些胡須,隻能糊弄無知外行,在自己看來簡直處處都是破綻。他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和龍峻也隻是書信來往,久未見到熟人,正想拿這個好好打趣一番,一名便裝小校夾雜在幾個通報消息的幫派嘍囉裏,慢悠悠晃了進來。和那些江湖客一樣,這小校大大咧咧向朱炔抱拳算作施禮,隨隨便便往條凳上一坐,開口低聲罵道:“直娘賊!那幫挑竿的(鏢局的人)居然還沒走,打算留下來安根(吃飯)?”
朱炔明白這句黑話一語雙關,既指那幾大鏢局的援手不曾離開,也指龍峻等人留在了“高升客棧”。他一時拿不定自家大人打的什麼主意,雙手抱胸皺起眉頭,斜睨聶雲峰問道:“大哥除了讓你來煽風,還有沒有說其他的事?”
聶雲峰頭也不抬隻管喝茶:“這倒奇了,大哥既然把你也叫來,怎會不說清楚所為何事?”
朱炔初接飛鷹傳書看得匆忙,又因掛念龍峻安危來不及深思,此時靜下心來低頭細想,再結合昨天兩人在書房所說的話,漸漸有些明白,不免咬牙:“看來不止安根,大哥今晚可能會在客棧裏過夜!”
聶雲峰隻眨了眨眼,神色不動,似乎並不意外。他放下茶盅,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忽見客棧後門吱呀一聲打開,那姓廖的文士拉著匹馬施施然踱了出來,晃到茶樓前站住,抬頭一笑,抱拳向四方做一個羅圈揖,朗聲道:“各位好朋友,多謝捧場移駕,幫著‘威正鏢局’看護守衛鏢貨。薑家無以為報,托廖某來說一聲,大家的酒菜飯錢,都算在‘威正鏢局’賬上。諸位吃好喝好,有什麼酒菜盡管點,可別替他們薑家省錢。”說罷又笑著向四方施禮,然後飛身上馬,輕磕馬腹慢悠悠往前,看方向,似乎是朝著常州府衙而去。
聶雲峰聞言一笑:“‘威正鏢局’還挺上道,兩邊都留足麵子,既跟線上的朋友攀交情,也在向白道官府的人交代。三哥,你猜猜,這招是姓廖的想出來的,還是那嶽總鏢頭的主意?”
朱炔不答,望著廖姓文士的背影,磨牙低聲道:“借閑堂有點本事,聽新來常州的兄弟說,他剛到地方,這廖文燦就帶著東西上門拜訪了。”
聶雲峰知道他說的是新調到錦衣衛常州衛所任職的把總,嘿嘿笑道:“借閑堂在朝在野朋友眾多,向來名聲在外,三哥難道不曾聽說?”
“早聽說了。”朱炔冷哼一聲,想是心裏不痛快,“傳聞是一回事,事情出在自己家裏,又是另一回事。”
聶雲峰搖了搖頭,替他斟茶:“三哥,你說那廖文燦這時候出去,是要找誰?要做什麼?”
“管他做什麼,反正路上總會有人見到。”朱炔向來報訊的小校丟了個眼色,那小校會意,領命而去,他伸手拍了拍聶雲峰的肩膀,嘻嘻笑道,“咱哥倆好久沒聚了,先吃飯再說,難得有人請客,總要吃個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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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龍峻所料,唐穩回到自己客房沒多久,包水生便跑了來閑聊,明為探視安撫拉近乎,實則旁敲側擊套他來曆。幸好龍峻事先交代提醒,唐穩心中有數,無論這人說些什麼,他都是滿臉堆笑打哈哈,一問搖頭三不知,從頭到尾隻答一句:“要問我家龍爺”,聊得包水生一臉挫敗出門而去。約莫過了幾刻鍾,嶽彥平也來拜訪,他到底不愧為總鏢頭,絕口不問底細身份,反而東拉西扯說些有的沒的,交流各地奇趣見聞。應對這種老狐狸,唐穩更加謹慎小心,隻禮貌微笑洗耳恭聽,三緘其口,以不變應萬變。嶽彥平說得口幹舌燥,依舊沒多少收獲,也是铩羽而歸。
交談中時光飛逝,轉眼間居然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也不知前廳的糾紛是否已真正平息。鏢局的人像是知道龍峻口緊,套不出話來,根本不曾去過隔壁,而找那幾名隨侍打探又太著痕跡,麵子上不夠好看,因此隻從唐穩這邊下手。可奇怪的是,那最該提防的廖文燦,卻始終沒有在小院內出現,不知他是在忙著調停道上紛爭,還是在準備生奠事宜。最後薑華也來了一次,姑娘家反倒實在,隻問中午吃些什麼,喜歡什麼菜,口味偏淡還是偏鹹,要不要放辣。唐穩雖是川人,卻因喜好鑽研毒藥,要維持嗅覺味覺靈敏,飲食一貫偏向清淡,不好飲酒,辛辣完全不沾,所以隻要求不辣少鹽。出於禮貌,他陪同薑華到隔壁細問,發現龍峻對飲食更是隨意,沒有講究,沒有偏好,也不拘哪個地方的菜式,全然不像個朝中三品大員。反倒跟隨護衛的小校,點了幾道滋補養身的湯膳,憑借他們彼此交流的隻言片語,唐穩推測,那些菜十有八九是替他們家大人所點。
因為早上客棧前的變故,薑華格外小心謹慎,飯菜烹飪始終親自操辦,由她和數名鏢師送到,不曾假手店內夥計。事有特殊,指揮使開了口,午間用飯就在龍峻所住的客房內,幾人俱都同桌,不分彼此。唐穩見那些小校神色自若,偶爾和龍峻輕鬆說笑,雖態度恭敬,卻並無拘謹感,想必不是裝給外人看的,心裏頗覺奇妙。他是毒藥世家——唐門的二公子,飯菜裏麵是否有蹊蹺自然一看便知,有這等高人在,大家也吃得放心。餐後眾小校送來幾本早間在街市上購買的閑書,供龍峻解悶,鏢局眾人或許知道問不出什麼,又加有事要忙,便再沒來打攪。唐穩實在無所事事,回房也是無聊,便厚起臉皮坐著略寒暄幾句,拿起那些書挑選翻看。
龍峻許是明白唐二公子閑得發慌,也不趕人,顧自拿了本《諧史》坐到一旁。唐穩想著早間和包嶽二人的應對,還有那一直未出現的借閑堂主人,靜不下心來,捧著書瞪視良久,瞧不進一個字。半晌之後放下書本,細聽外間沒有閑人,看著斜靠在椅中的龍峻,輕聲道:“龍爺,早上包掌旗和嶽鏢頭果真找過我,明裏暗裏多方打聽,我雖然按照您的吩咐應對,可他們畢竟是老江湖,不知道會不會露出什麼破綻……”
他原想盡量依自己所能記住的話複述一遍,卻見龍峻眼也不抬,隻平靜打斷:“我都聽到的。”
唐穩不覺一愣,心想這位大人的耳朵也未免太尖了點,正等他接下來指點評說,可那邊剛講完一句就沒了動靜,顯然不是很想在這話題上深究。但自己實在擔心,此番會在言辭上出紕漏,隻好再次多嘴:“龍爺既然都已聽到,可曾覺得我有何疏忽處?”
龍峻依舊看書,答得漫不經心:“你即已照足我吩咐,即便有疏忽,也錯不在你。”
“龍爺,我不是怕您怪罪。”唐穩歎了口氣,“我娘說我為人處世經驗不足,很多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缺少曆練。此次前來跟隨大人,其實也存了叫我多問多學的念頭。”
龍峻大概剛好讀到一則有趣的笑話,聞言略帶笑意抬眼:“你不是說,隻對毒藥暗器感興趣,家族瑣事都懶得管的嗎?”
唐穩笑得有些喪氣:“老娘有命,不敢不遵啊!”
龍峻瞥他一眼,又低頭看書:“若隻是令堂相逼,敷衍一下就行,大可不必過於認真。”
唐穩轉頭看著房門,怔怔出神一會兒,方回頭苦笑:“人情世故,躲不堪躲,即便我不想理,往往也會找上門來。龍爺,是我真心想學些東西,以免日後得罪了人、或被人利用都還不自知。”
龍峻支頤看他,少頃低聲問:“你真不後悔?”
唐穩一時不能明白:“後悔什麼?”
龍峻卻隻一笑,坐直身子將手虛抬,唐穩會意,忙笑道:“包掌旗所問倒還簡單,即便話裏有話,我也能猜出大概。那嶽彥平嶽總鏢頭,他說話就有講究了,隻是,我不明白,他聊那些各地趣聞有什麼用?”
龍峻把書合上,手指慢慢撫著書脊:“他也是在打探你的來曆,不過所用方法更隱蔽一些。”
唐穩有些茫然:“我不明白。”
“你是四川人,聽到蜀地家鄉的趣聞笑話,會不會有所感觸,從而流露於外?”龍峻想必心情尚佳,循循善誘,言辭間並無不耐。
唐穩原本聰明,經龍峻稍稍提點,頓時恍然,忙低頭細想可曾露出破綻。所幸自己平日隻知埋頭研究毒藥暗器,兩耳不聞窗外事,是以方才無論聽到什麼,都感覺新鮮有趣,也分不出哪些是家鄉的奇聞,神態間應該不會過於明顯,這從嶽彥平離去時的少許失望也可推斷。他鬆一口氣道:“還好我這人孤陋寡聞,不然真是防不勝防。”可又有些不放心,繼續問道,“龍爺,除了這個,我還有什麼需要仔細的?”
龍峻將書往桌上一丟,笑道:“你的官話還算地道,飲食也平淡,隻要少開口就行。太過小心,反而著了痕跡。”
唐夫人葉明卉生長在開封,年少時喜歡到處遊曆,哪裏的方言都會上幾句。唐穩和他兄長,從小被自家老娘隨便教著玩,因此口音南腔北調。尤其是唐穩,自己家鄉的四川話都半生不熟,正宗蜀地人,要想聽懂也是頗感費力,成年後就隻好以官話為主,至今還被兄長當做笑談。聽龍峻這麼一說,不由暗呼僥幸,轉念一想,問道:“照這麼說,中午的時候,薑姑娘詢問吃什麼菜,其實也是換另一種方式打探我們的來曆?”
龍峻點了點頭,眼帶讚許,唐穩卻並無喜色,反而雙手抱頭,愁眉苦臉起來:“想不到江湖門道有這麼多麻煩講究,我還是不要學算了。”
龍峻斜睨他:“再麻煩,也比不過你家那些毒藥麻煩吧?”
一提毒藥二字,唐穩頓時兩眼發光,神采熠熠:“毒藥怎會麻煩?!那可是最有意思不過的事情!如何下毒於無形,如何掩蓋藥物本身異味,如何解除藥效,如何控製藥物發作時間……其中種種妙處,實在趣味無窮!”說到這裏他談興頓濃,正要大講特講一通,忽然想起午間那幾道滋補的湯膳,加上離家之前,家中諸位長輩對於龍七此人的猜測,好奇試探著問,“龍爺,您身體不好嗎?近來可曾受過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