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六章 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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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三人的確難纏,童虎也掛了彩,臂上一道口子幾深可見骨,肩頭也有一手指爪印險些洞穿。於錚忙替他封穴止血,臭著一張臉,惡狠狠地給童虎包紮。童虎卻似渾然不覺疼痛,隻顧查看龍峻情形,見他雖閉目不語,氣色與前相比倒並無異狀,方才放下心來。
龍少欽等人見險情已除,便一起告罪,各自回房歇息。葉信施禮致謝別過之後,走到龍峻身旁坐下,溫言問道:“你可有什麼安排?不如聽小於的,去找那位‘南鬥星君’的後人?”
龍峻睜眼看他:“我沒那許多時間。”
葉信聽到,心裏不覺空落落的,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強笑著擠出一句:“不是有小於的‘大悲懺’在嗎,怎會不夠時間?”
龍峻不答,抬手慢慢將刀收回匣內,垂著眼瞼,神色漠然,不知在想些什麼。
葉信看他沉默,嘴唇抖了抖,仍是扯出一個笑容來:“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馬上就走。”
“何必趕這麼急?”葉信軟語勸道,“你體力未複,不如等到天亮再說。”
“刺客不會等你複原了再下手。”看童虎傷口已處理完畢,龍峻抬眼低聲說道:“阿虎,你去外麵看看我們的車,這一路上殺手不斷,恐怕上麵被人做了標記。”
“你還是用我的車吧。”葉信忙道,“我和小於送你去,你那車太小,又不禦寒,坐著不舒服。”
龍峻眼光一閃,仍是堅持:“去瞧瞧。”童虎點頭會意,轉身去客棧後院停馬車處查看。
雖然受邀的人不理會,葉信依然溫言笑語:“何必拒人於千裏呢!”
龍峻重又閉上眼:“我們去應天府,你們去杭州,不順路。”
“我們陪你去應天府。”
“你不怕禦史參你擅離職守,貽誤行程?”
“你沒聽那君子劍說嗎?”龍峻雖冷言冷語拒絕,葉信卻也不惱,隻微笑道,“最近江北江南暴雪成災,內子見了,必要停下來救護百姓,我那車駕定然走得慢,恐怕現在還沒過江。”
“百無一用是書生。”龍峻眼也不睜,隻冷冷說道,“你是個累贅。”
葉信仍是不惱,翹起二郎腿笑道:“你現在不也是動不得真氣,用不了武功?咱們是半斤八兩,誰也別嫌棄誰。”
龍峻終忍不住睜開眼,瞧葉信嬉皮笑臉,聽他胡攪蠻纏,忽覺有些頭痛:“我和你不一樣,別拿我跟你比!”
“你別管一樣不一樣,沒有小於,誰來幫你壓製毒性?”葉信笑嘻嘻地說,“小於是一定要跟著你的,那我也不得不跟著了。”
看他自顧自說完,起身拉著於錚便上樓收拾行李,也不管人同不同意,龍峻不由皺眉扶額,發現這世上居然還真有臉皮厚度堪比城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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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信的馬車果然寬敞許多,前一段路因童虎也有傷,被於錚搶了位置按到車裏去休息,等到破曉,童虎就接了駕車位。原本於錚是騎“特勒驃”的,因為下雪,便解了馬鞍韁繩讓它自己跟著車駕。那馬腳程極快,圍著馬車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倒是在雪地裏跑得歡暢。
於錚靠著車壁睡得香甜,龍峻閉眼躺在車裏不說話,呼吸細微平緩,看起來懶散鬆懈,似乎也睡得沉穩。葉信原本有些疲倦,可不知為什麼,一合眼就看到楊誌和,如是幾次便沒了困意,一直睜眼等到天明。
雪仍在下,車走得有些艱難,約莫兩個時辰之後於錚醒了,輕輕舒展一下筋骨,俯身查看龍峻臉色,伸手替他號脈。瞧著龍峻微皺的眉頭,葉信略感迷茫,那時在客棧所說,不得不跟隨於錚隻是個借口,他有堪合在身,自可以拜托龍少欽等人,送他到附近稍大州縣的驛站入住,傳個消息叫總督車駕繞道鎮江來接。
葉信心知此行凶險,即便有於錚在側,亦難保會出意外,如遇不測,半年來苦心經營必毀於一旦。既早已熟知後果,那自己為什麼非要跟來?是因為感激上次龍峻帶自己去東廠見楊誌和,所以便舍命來陪他走這最後一程?
想到“最後一程”四字,葉信忙暗地裏啐一聲,抬手拍了自己臉一下,“啪”的一聲脆響,連自己都嚇一跳,似乎打得太過用力。於錚吃了一驚,瞪眼看他,不知自家大人在搞什麼名堂。
低頭見龍峻有些疑惑地睜眼瞧來,眼神清醒淡漠,倒像是從未睡著過。葉信轉了轉念頭,忙笑道:“我剛才想到,曾看過一本誌怪書,是寫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剛好也是四個人。我看這許多殺手趕著拿你人頭,倒像那些妖怪想吃唐僧肉,小於就好比是孫行者。”
“這書我在葉大人家看過!”於錚眼睛亮亮,興高采烈地接道,“這麼說,童虎好比沙僧,還有我的‘特勒驃’,咱們連白龍馬都有了。”
龍峻輕咳了一聲,表情淡然,眼帶促狹看著葉信:“哦,原來你是豬八戒。”
葉信一呆,一時不由無比鬱悶,於錚想笑又不敢,隻好推說去幫童虎,閃身鑽到車外,然後車把式坐上傳來一陣抖動,連帶車壁都晃得厲害。
葉信望車頂瞧車尾,好半晌,方才低頭咳了咳,訕訕笑道:“你怎麼有空看這種閑書?”
龍峻淡淡答一句:“朱炔愛看,沒事老是念叨。”說完支撐著坐起,斜靠隱囊慢慢揉著眉心,一臉的倦容。
在葉信印象中,龍峻一直是冷靜從容、鎮定自若的,從未見過他這般疲態盡露,忍不住溫言問道:“怎麼會到這般田地?”
龍峻不答,隻微皺眉,眼望著車窗,目光悠遠,倒像是在看別處。
葉信知他小心謹慎慣了,不由苦笑:“我可算是舍命陪君子了,難道連句真話都換不來?”
“再跟著我你會送命。”龍峻閉了閉眼,“等到了高資,送你去驛站,叫總督車駕來接你。”
“世人皆難逃一死,這是你說的。”葉信見他一再推拒,不知怎地也有些著腦,“我不怕死,最多是早點去見子同,隻是,我想死得明白。”死字出口,心裏便有些後悔,忙偷眼看龍峻,他臉上卻似乎沒什麼反應。
“你死不了。”
幹幹脆脆一句話,聽在耳裏,竟像是在許諾路上必保他平安,葉信愣了愣,瞪著龍峻發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車廂內靜了一陣,葉信抱膝而坐,看龍峻皺眉深思,似乎有事難以決斷,便笑著溫言建議:“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人商量,容易理清思路,不如我來幫你?”
龍峻依舊擰眉,但並沒有出聲拒絕,葉信權且當他應了,仔細想想,措辭問道:“可是錦衣衛裏出了內奸?”
見龍峻眼中寒光一閃,葉信知是說中了,隻不知這蕭牆之禍嚴重到何等地步。
“你的緹騎呢?”
“在常州府,不過斷了聯係。”龍峻漠然回答,“這次是童虎領隊,我身邊沒有帶人。”
“為什麼不去錦衣衛常州衛所?”沒有帶人?那他孤身上路是要去做什麼機密要事?葉信心中疑惑,卻也不好多問,而且就算問了,龍峻也不會說。
“我放過消息給常州衛所把總,結果引來大批殺手。”
“那出問題的隻有常州府,還是其他地方都有蹊蹺?”
“不知道。”龍峻暗自沉吟,許是這些日子頻繁遭到殺手狙擊,又加上中毒幾次昏厥瀕死,讓他有了草木皆兵的錯覺。常州府有狀況,那相鄰的鎮江府呢?應天府錦衣衛衙門俱是自己親信,那裏當然最為安全,隻是對方恐怕也料到了這一點。通往應天府的各大要道上,必定會有殺手埋伏,在等他上鉤。
“京師裏可有收到你們的消息?”
“這幾天連場劫殺,隻顧掙命,來不及傳消息出去。”從常州到鎮江,一路上刺客連綿不絕,竟是毫無間歇,而纏綿劇毒時常發作,更是痛得無法思考,就連他想留消息聯絡緹騎,都找不出空隙來。
葉信聽了,隻覺心裏有些發堵,忙繼續詢問:“你為什麼不亮明自己的身份,那些江湖人士難道還敢動官府的人?”
“江湖原本就沒有法紀,隻有規矩。”龍峻低低一笑,“便是亮了,那班人才狗急跳牆,對我下毒。”
正說著,龍峻忽然記起,下毒的那兩個唐門兄妹,似乎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見他亮出錦衣衛指揮使腰牌也不驚慌,反而煽動在場的江湖人士將他和童虎趕盡殺絕。由此看來,雇主在整個常州府錦衣衛衙門的布置,正是要他對各地衛所心生懷疑,從而隱匿身份混跡江湖。千兩黃金的懸賞隻為掩人耳目,這次截殺,想必已暗中籌備很久,也等了很久。
“我聽他們叫你龍七,龍七是你化名嗎?”
看他點頭,葉信有些好奇地接著問:“怎麼會想到用這個名字?”
龍峻稍稍坐起一些,移了移背後隱囊,把頭靠在車壁上,眼神悠遠,似乎在回憶著什麼,片刻後輕聲道:“我表字青陽,原本想著取前一個字,叫做龍青,隻是過於陰柔,所以取了音差不多的七字。”
“知道你化名的有哪些人?”葉信聽了回答有些想笑,隻覺他取名實在隨意。
“不多,童虎、宣武、朱炔,四個指揮僉事,還有就是幾位緹騎統領。”龍峻說到這裏一頓,聲音有些低沉,“其餘的,都不在了。”
不在了,便是已經去世,想起朝中所說前任指揮使袁有道和龍峻的關係交情,葉信有些感慨,歎了口氣,繼續問道:“雇殺手的那人怎麼會知道你一人獨自外出?莫非他手耳通天?”
“雇主是朝堂中人,自有眼線埋伏……”龍峻說到一半停住,暗暗皺眉,京城司內的釘子雖未拔盡,但留下的那些不可能知道自己行蹤,自己孤身外出的消息究竟是從哪裏泄露出去的?他冥思片刻,目光一凜,似乎想到了什麼。
“他居然懸賞一千兩黃金,可真是有錢得很!”葉信邊問邊在心裏盤算,“朝中哪個衙門有這麼多油水可撈?哪個官員家底如此殷實?”
龍峻不答,葉信知他對朝中官員各種資料消息爛熟於胸,必是在心中盤查篩選,便住口不言,等他理出思緒來。
眼見龍峻目中光芒越來越亮,知他已想到關鍵所在,葉信隨後接著說出心中的疑團:“那個雇主怎麼知道你在常州?既然你孤身一人外出,為什麼不在其他地方對你下手?”
“那是因為他隻知道我一定會去常州,方便布下埋伏。”龍峻慢慢坐直身子,揚聲道,“阿虎,我們不去應天府,去丹徒。”童虎在車外應了,忙勒馬掉轉車駕。
葉信想了想,忽然記起半年前在詔獄,和於錚一起偷聽到的那段話,龍峻也曾詢問那位樊將軍,要一件時日久遠的物事,難道也與這次劫殺有關?雖明知龍峻不會回答,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我聽夜府的人說,要你交一樣東西,雇主是為了那樣東西才追殺你的?”
龍峻果然沉默不語,葉信倒也不以為意。車廂內安靜下來,良久,龍峻緩緩靠回隱囊,雙手抱胸,抬眼看著車頂:“看來這錦衣衛裏,要盡快好好梳理一遍了。”
葉信聽他說得淡然,卻隻覺話語裏有一股濃烈血腥直透出來,不由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