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半月有餘，薑霽沒再上過山，也沒去過赤海岸。日日把自己關在寢屋裏，連雲倖都見不著麵，他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那日險些溺死赤海時，推他上岸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段時間食欲不振，雲倖每日都會在午時左右送來一碗酸湯麵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今日卻遲遲未到，薑霽總覺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出去在冀恒殿周邊仔仔細細找了幾回，都不見雲倖身影。
    周圍地形他並不算熟悉，往日絕不會這般貿然消失，怕是萬千渺動手了。
    薑霽連頭發都沒來得及束，踩著薄雲直上山頂。隻見暮何煙宮大殿殿門緊閉，氣氛緊張，他攔住一個抱著書卷走過的弟子。那弟子懷裏抱著著的幾卷書散落在地，全是乾淵宗的仙籍。
    “拿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弟子拱手見禮：“回師祖，擎雲山和乾淵宗吵起來說江氏與妖邪為伍，理應誅之。”
    弟子答完話彎腰去見那些書卷。
    仙道有個規定，界內修士仙籍全在暮何煙宮的百仙閣中存儲，仙霽一毀便永無飛升的可能。在萬千渺還是暮何煙宮掌門長徒時受盡追捧，領頭的是江宴，後來他雲端跌落泥潭，領頭欺淩的也是江宴。
    他如今歸來複仇，也非是無理。
    這事薑霽不得不管，若真打起來使仙道大亂，他可就完蛋了。
    薑霽破門，大殿兩側點著十來盞燭燈，中間亂糟糟圍著一群人。衣衫顏色明顯分成兩大派，乾淵峰的藍衣與擎雲山的白衣，雙方為首的是江宴正妻與擎雲掌門長徒。
    禦階之上，萬少淚盤坐在掌門椅上，旁邊金寶座左側臨時放著一把木椅，雲倖坐在那裏。看見師尊後，雲倖連忙從木椅上彈起來，穿過人群來到薑霽身邊，作揖解釋：“今日掌門派人來找師尊共議此時，弟子見您還未起身，變自作主張跟著上來。”
    薑霽點頭，往人群中走去。
    路過江夫人與擎雲長徒身前時被攔住去路，長徒見禮，指著江夫人身後的一個姑娘道：“稟仙尊，此女乃妖女，是乾淵仙掌門與那仙山妖物所生，還請仙尊處置。”
    這姑娘著一身淺紫綢裙，耳後發絲編成辮子留在胸前，相貌倒當真與那仙山洞蛇妖有些相似，而且一直養在乾淵峰。薑霽有些猶豫，對仙道中人而言妖邪決不可饒，可若要他為那表麵的正義殺死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小女子，他是萬萬做不來的。
    “你說她是妖邪，可有她作惡的證據？”雲倖走到二人中間，冷眼看著擎雲長徒，長徒一時語塞。雲倖又轉身麵向薑霽，嘴角掛著淺淺笑意，眼眸中的溫柔怎麼也藏不住：“妄論是非者，必乃非人也。”
    薑霽愣了瞬。
    “師尊常言這句話，如今萬不可失了初心啊。”
    他說的對，早年薑霽將這句話常掛嘴邊，就是因為當年多言害大師兄遭受後麵的一切，之後便用此話來約束自己勿輕言輕信他人是與非。
    此時情景，猶如當日。薑霽對萬千渺心存愧疚多年，如今若再冤她受罪結了仇恨，不知又要愧心多久。薑霽強裝高深，神情正直，聲音平淡：“雲倖說得對”，他目光轉向窗外，淺淺吸了口氣，說：“有罪的從來不是妖魔鬼怪，是惡，是邪。”
    萬千渺坐臥禦階上，挑起一邊眉毛，默默打量著他。竟讓他有種莫名的不適，心虛難掩，躲過對視，回首看向乾淵宗眾人：“勞煩諸位隨本尊走一趟。”
    紫衣姑娘和江任北跟在江夫人兩邊，乾淵大師兄隨後，薑霽帶著幾人下山。
    冀恒殿的院子裏，薑霽坐在石桌前，請江夫人坐到對，打發雲倖去摘杏子。
    “這位……”他看著紫衣姑娘，欲言又止。
    江夫人看出了他的顧慮，幹脆全招了。紫衣姑娘確實是妖女，是江宗主與蛇妖的孩子，當初蛇妖產下一男一女，江宴為了給自己正名殺死了男胎，後來將女胎接上山留在身邊。
    妖女修不得仙道，這姑娘也是多年來未曾碰過仙術仙法。
    隻是江霽還有一事不明，既然江夫人她是丈夫與別人所生，竟會容得下她？薑霽印象中，乾淵宗的掌門夫人可不是好惹。她本是暮何煙宮女弟子，號步蒙仙君，天資聰穎，卻對年少時的江宴一見鍾情，後來兩人發展成道侶。
    數年前，江宴和女妖的事風靡仙道，江宴被請到暮何煙宮。步蒙知道此事，持劍殺上暮何煙宮，可那事江宴已經手刃男嬰廢除女妖修行。當時的掌門不讓她追究，從那之後，兩人相敬如賓，卻再無感情。
    “你不恨嗎？”薑霽垂眸，語氣難掩憂傷。
    她抿了口茶，不緊不慢道：“孰是孰非，我分得清，有錯的是他，那女妖與孩子也是無辜。”
    既已無意，便不在意。步蒙此舉，讓薑霽實在佩服，有將乾淵宗交給她整改風氣之意，江任北不思上進，大師兄道貌岸然，都比不上她。
    薑霽讓眾人退下，隻留紫衣姑娘。
    殿門大開，乾淵幾人在外候著，薑霽隻問了一個問題：你覺得江夫人帶你如何？
    姑娘錘頭咬著嘴唇，不敢言語，手中緊緊攥著衣料。
    薑霽放緩語氣：“你莫怕，本尊不厭妖魔，隻厭邪惡。”
    姑娘依舊咬著下唇的死皮，輕聲答道：“夫人從小教導我讀書，教導我不要將一顆真心輕易交付他人。”
    “你也不便多留，退下吧。”
    話音未落，姑娘就轉身快步走出去，看來真是嚇壞了。
    目送他們出山，薑霽起身去找赤海岸找雲倖，雖說那赤海妖神出不了海，可那地方畢竟不太平，對他一個凡人來說實在危險。
    還未靠近，就見杏樹枝頭似乎有異動，這棵杏樹生長千年，高度非凡。遠遠看見枝頭一個淺黃人影掉落，他踩著薄雲衝去接住險些掉入海中的雲倖。
    將人放在岸邊，雲倖似是受了驚，站在地麵不敢動。薑霽到嘴邊的訓斥怎麼也說不出口，歎了口氣：“下次別爬那麼高。”
    雲倖委屈巴巴地說：“師尊讓弟子來摘杏，弟子見枝頭熟的好便想將最好的給師尊，不想反倒給師尊添麻煩了……”
    薑霽踩著雲上枝頭，將那顆又紅大的杏折下，遞到雲倖麵前：“這顆給你吃。”
    雲倖雙手接過，將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拿重怕捏碎，拿輕怕掉地。
    “這底下鎖著個妖，掉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薑霽說。
    雲倖盤腿坐到樹下，“妖神被鎖在金龍宮裏，出不來的，師尊不必擔心。”
    世人皆知赤海底鎮壓著四位邪神之一的妖神，但知道赤海底有座龍宮的屈指可數，知道妖神被鎖在赤海龍宮的怕是隻有天皇和妖神，再加上親身下海親眼所見的冀恒仙尊。雲倖他怎會知道？
    “你似乎很懂？”薑霽試探道。
    雲倖默了瞬，忽然輕笑，眼神柔和：“一些民間的神話傳說罷了，真假不知。”
    真，可太真了！
    薑霽來了興致，坐到他身邊打聽：“你還知道什麼……神話傳說？”
    雲倖為掩心虛，垂眸咬了口手中紅杏，好甜。他嘴裏慢慢咀嚼著，等心跳平靜了才將東西咽下去，說：
    “相傳赤海妖神有一心上人是仙修，他飛升後得是十二位帝君阻止那位心上人飛升，便除了十二帝君為那人騰位。後來天皇依舊壓製他那位心上人，不允飛升，妖神盛怒，披龍袍戴冕旒，闖入鈞天宮欲取天皇代之，隻為助那人飛升，最後遭算計被鎖在金龍宮中。”
    黃袍加身，獨闖鈞天宮，隻為一人安。
    果然還是民間傳說的故事，總離不開“情”字。修行者哪有這麼看重情愛？更何況他一大邪神，薑霽隻當聽個樂嗬，微笑而過。
    故事聽得入神，未察覺間，日光已經偷溜至西天邊。
    赤海岸在冀恒殿前山，雖不是最高，可此處恰能將群山盡收眼底。
    天將暮，微風起。雲絲籠罩峰巒顛，夕陽破雲灑金光。霞光染紅半邊天，一排鴻雁逐佳境。
    至此清風剛好，景色皆宜。薑霽犯了懶，不想起身離去，便躺在樹下。待天色換成深紫色，他想回冀恒殿歇息，卻發現雲倖已經睡著在身旁。
    這裏到底危險，將他一人丟在這實難安心，薑霽便在旁守著。
    第二日從樹下醒來，端著雲倖摘的那些倖回冀恒殿，忙綠著做杏幹。冀恒殿就他們二人，將那籃子紅杏去核切塊就用了兩個時辰。薑霽一說這杏幹是要做給掌門的，雲倖往裏麵加了許多糖，稱自己喜歡吃甜的。
    薑霽覺得他跟著自己已經夠受罪的了，便對他格外寵愛。知道大師兄萬千渺不喜太甜，將煮好瀝過水的杏幹拿出去曬過之後又重新做一鍋少糖的。
    雲倖見狀有些不滿：“師尊是尊者，為他一個晚輩做這些幹什麼？”
    薑霽沒說話，隻是靜靜看著他，眼神似是在說：剛剛為你做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話？
    不出所料，五日之後，乾淵宗的人找上來論新掌門事議，讓諸位掌門在江任北和大師兄中選一人做掌門，可是薑霽看重步蒙。他早已不管這種事，若此事出麵投步蒙難免造人口舌，想著借口送杏幹上去插幾嘴。
    暮何煙宮大堂內座無虛席。
    薑霽故作驚訝：“本尊閑著無聊，做了些杏幹本想著拿上來嚐嚐，既然都在那邊都嚐嚐吧”，說完，用仙法將事先準備好的杏幹往眾人桌前各放一碟。
    眾人紛紛起身言謝。
    “是出什麼事了？怎麼都在？”薑霽明知故問。
    有人將來龍去脈說與他聽，正中圈套，薑霽接著說早已經準備好的話術：“本尊倒覺得江步氏甚佳，論仙資她擔得，論身份他也擔得。”
    此話一出，原本吵吵嚷嚷的殿內瞬間安靜。
    許久才有人說話：“哪有女人當掌門的道理？仙尊此法恐怕難以服眾啊……”
    “既要服眾，男女豈能作為標準？”薑霽走上禦階，嚴肅地看著他們：“既要服眾，那便用實力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