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塔之巔篇 卷六 萬劫不複 第049章 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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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萬劫不複
在我最初的記憶裏,她是那個側坐在村子禁地裏那間被鎖著的房子窗口落寞歌唱的女子。她的嗓音並不華麗,卻蒼涼宛轉。她一直都是孤單一人,被鎖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裏,孤寂地歌唱。
第一次見她,是在一個雪天。那天,年幼的我被她憂傷的歌聲吸引,鑽過院牆的洞,來到了她的窗邊。我記得那天地上積雪很厚,小院中一個腳印都沒有。我站在雪地裏,看到了她斜倚在窗口的瘦削側影。她長長的黑發被凜冽的寒風吹起,幾縷發絲浮在她如凝脂般的臉頰上;朱唇輕啟,清淡的歌聲從她口中幽幽傳出。我癡癡地看著她,不敢相信她無瑕的美——她一定不是人,是仙是妖甚至是魂魄,這是我唯一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裏站了多久,隻是我一直看著她,她也一直沒有注意到我。後來為她送飯的阿婆發現了我,拽著我的衣角說:“您怎麼會在這裏,颸颻小姐?快點離開這裏,被村長知道了,會被罰的!”
聽到阿婆的聲音,她停止了歌唱,望向我的方向。我震驚於她的過於哀怨過於執著過於複雜的眼神,即使被阿婆拽著往門口的方向走去,還是回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看著我,雙唇微啟。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口型,我知道她在默默念著我的名字——颸颻……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的姐姐,叫做雲渟溦,是被選作聖女的女子。所謂聖女,是我們這個居住於高山之巔的弱小民族每隔十年向居住於平原上的強大民族進貢的貢品。這項傳統已經持續了上千年。但是雲渟溦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雖然被選作聖女,但她拒絕接受這種成為貢品的命運。因為她太過執著,想要逃離這不可回避的宿命,所以作為村長的祖父才不得不將她鎖了起來。其實隻要她承諾不再逃走就可以獲得自由,但她卻認為這才是更為沉重的枷鎖。於是她便在那個禁地裏的狹小房間中度過了八年的囚禁生活,直到祖父去世,母親才流著淚打開了那隻鎖,見到了分別數年的女兒。但是那天,麵對泣不成聲的母親,雲渟溦並沒有流淚,她從來都不哭。自始至終,她的堅強和反叛都令我戰栗。
第一個因雲渟溦而死的男子叫做霆琦珞。他的死讓我明白,雲渟溦是一個危險的女人,愛她太深,隻會灼傷自己。但是總有一些男子,為了她,寧可死去。
祖父去世後不久,為了雲渟溦的自由,霆哥哥曾帶她私奔。但是僅僅一天之後,作為村長的父親便把他們捉了回來。那次私奔是霆哥哥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行,他為此付出了生命。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後,霆哥哥站在高台上,一邊聽母親彈奏骨琴,一邊飲下了一杯用白娘的汁液釀製的毒酒。村人們都站在台下,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目送他離開這個世界。
——飲鴆而死,是村中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懲罰叛徒和惡意的外來者的極刑。
我站在人群裏,看到了霆哥哥最後淒婉的笑容。
之後,我流著淚,偷跑到禁地,看到了再次被鎖在那個房間裏的雲渟溦。她依舊斜倚在窗口,用沙啞的嗓音唱著那支古老的歌。落日的餘暉下,她的側影完美得無可挑剔。
“霆哥哥死了!”我衝她喊道。
聽到我的話,她的歌聲中斷了一會兒,然而接著又繼續了下去。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覺得她的歌聲異常平靜。
“你還會再逃跑嗎?母親說,你跑不掉的。霆哥哥都死了……”我流著淚說。
她沒有說話,直到唱完那支歌。
我雖然很氣憤,有一種想要打她罵她的衝動,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不敢接近那扇窗。那黑色的窗欞像是具有某種邪惡的詛咒一般——靠近就會失去一切。
因此,我隻是站在院中看著她,期待著什麼,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這並不是我選擇的命運,所以我要改變它——就算死,也要改變它。”她低聲說,聲音柔柔的,語氣卻異常堅定。
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年幼的我似乎無法理解。
“可是霆哥哥死了,霆哥哥死了……”我反複說著。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是她最痛的創口,卻一次又一次地戳破它。
她沒有再說話。許久,她才淡淡地說:“我一定會親手改變這命運。”
“為什麼你這麼偏執?為什麼你認為你一定可以改變命運?”我繼續喊道。
起風了,我似乎聽到了她隱隱的笑聲——也或許是風聲。
接下來她說:“因為我是雲渟溦。”
第二個因她而死的男子叫做爕郜鄞。一樣的私奔,一樣的被抓,一樣的死亡。隻是這次我才知道,原來村中也有針對聖女的懲罰:每出逃一次,她的身體上都會留下永恒的烙印——第一次出逃時她隻有六歲,因為年紀太小,祖父隻是把她囚禁了起來——而那次囚禁,竟長達八年;第二次出逃便是和霆哥哥一起,霆哥哥死後,她的眼睛被毒煙熏盲了;第三次出逃是和爕哥哥一起,這一次,身為村長的父親為了杜絕這類事情再次發生,選擇了最重的懲罰——挑斷了她雙腳的腳筋。這樣,她再也不能站立,再也無法行走了。母親說這是觸犯神明的人應得的報應;村人們也都視她為魔女,咒罵她、詛咒她。這使我明白了,命運不可違抗,否則,便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她已經看不到這世間的一切了,也再不能站立行走,卻依舊每天斜倚在窗口歌唱。無數個日日夜夜,她都坐在那裏,唱著同一支歌。我知道她還沒有放棄對命運的抵抗,她永遠都不會放棄對自由的追求,因為,她是雲渟溦。
“為什麼你不妥協?為什麼你一定要反抗?不要再傷害自己了,也不要再傷害別人了!”得知她再也不能站立後,我又跑到禁地,站在她的囚室窗外,萬分疼惜地說。
聽到我的聲音,她的歌聲停止了。
“反抗宿命就是我的宿命,颸颻。”說完,她用她那早已失去光澤的雙眼望向蔚藍色無垠的天空,眼神中充滿了向往。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會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第三個因她而死的男子是我的初戀,他的名字叫做雋禊。他來自遙遠的平原,有著及腰的深藍色直發以及溫婉和藹的微笑。然而當他第一次見到雲渟溦時,我就看到了他的最終結局——他也會像霆哥哥爕哥哥一樣,因她而死。因為他看她的目光,和霆哥哥爕哥哥完全一樣。或許正像母親說的,雲渟溦是他們的劫。我曾將這句話告訴禊哥哥,然而他卻笑說,即使她是他的劫,他也寧願萬劫不複。
禊哥哥一共來過村子兩次。第二次來聖女村後不久,他便帶著雲渟溦私奔了。開始父親並沒有抓到他們,但他說抓到他們是遲早的事,天下之大,已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了。因為擔心禊哥哥會像霆哥哥爕哥哥一樣被父親處死,我便以放了禊哥哥為條件,將他們的出逃路線告訴了父親——他們的出逃路線是我在某次安排他們見麵後為他們望風時無意間聽到的。所以幾天後,父親便把他們抓了回來。
這次,作為懲罰,雲渟溦失去了她最愛的歌喉。
父親說,聖女本來就應該是沒有五感的。
但是,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最後一次去看雲渟溦的時候,她依舊斜倚在窗口,隻是再也無法歌唱了。
我走近那個我一直懼怕的窗子。聽到我的腳步聲,她看向我的方向。她的眼神變得很空。
“姐姐,我是颸颻。”我低聲說。
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握著她的手,突然愧疚地淚流滿麵。
她淒然一笑,在我的手心裏寫下了兩個字——自由,然後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
“禊哥哥不會死的……”我對她說,但她卻似乎並沒有在聽。我看到她閉上了眼睛。我想她或許是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所以我沒有打擾她,隻是安靜地站在她身邊,欣賞著她唯美的睡臉——她額前的發絲在微風中輕輕浮動,陽光灑在她瑩白的肌膚上,柔和安然……
這時,風中飄來了白娘凜冽的清香。
“姐姐……”我呼喚著她,但她卻再也沒有醒來。原來那天早些時候,她服下了過量的白娘花朵。
——這是她對命運最後的反抗。
她死後,我接替她成了聖女。雖然我也渴望自由,不想成為一件貢品,不想被關在陌生的國度的某座高塔裏等待死亡的降臨,但我還能做什麼?
對於禊哥哥——依照承諾,父親並沒有處死他,隻是將他趕出了村子;選擇死亡是他自己的意願——他在距姐姐墳墓不遠的一處峭壁跳崖自盡了。
這就是我最崇拜的姐姐雲渟溦和我的初戀雋禊的最終結局。後來我覺得,我才是最該死去的那個人——如果當時我沒有將他們的出逃路線外泄,或許現在他們已經在某處幸福生活很久了。我的一生,注定要背負著殺死他們的罪孽活下去,永無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