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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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心劇院坐落在商鋪林立的上街中心,因有名伶梅玉生駐場,是時下戲迷票友鼎力熱捧的去處。
傅長安提著一盒“四胡同”的點心,繞過劇院前廳往後院走,經過一條水廊,其深處一棟小閣樓便是專門給梨園弟子平時演習練唱的地方,院子窄窄的花壇裏栽植了一片美人蕉,正開得紅灩似火,四下也是一派笙歌融融,有人舞搶走步,有人甩著長長的水袖練習身段,也有人沿牆倒立叫嗓子。
傅長安掃視一番,並沒有看到梨園的主人,隨手攔過一個搬道具的小子問道:“請問,你們梅老板在不在?”
小子打量他一眼,見是眼熟,便指著二樓的房間回道:“梅師父今早起說嗓子不舒服,在房裏休息呢。”傅長安道了謝,登上樓,方聽到裏麵傳來清瀉的琴音,他順了順衣袖,輕輕叩門:“舅舅是我,長安。”
“進來吧。”柔潤溫雅的嗓音,仿佛是美玉掉進清泉裏,撩起細碎的珠子錚錚婉轉,隻是聽不出年紀。
傅長安推開門,隻見梅玉生端坐在窗前,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手工精細的袍子領口至下擺疏疏映著幾株淡青的竹影,仿若江南斜意的水墨。男子白玉皎月的麵容,頭發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手指輕撫古箏,隨意撥出美妙的音節。傅長安一時晃神,低頭叫了聲舅舅。
梅玉生回身看著自己唯一的外甥,笑著站起來倒茶,見他隻是規矩地站在那裏,竟不禁惆悵,道:“過來坐吧,在我麵前不用立這些規矩,咱們…比不得從前了。”頓了一會,又道:“碧衣丫頭的病好點沒,你今天怎麼有空到我這裏來。”
傅長安依言坐下,接過茶喝了一口,才回道:“今天學校沒什麼事,特地過來看望舅舅,也是為了碧衣的事,她這一病就是半個月,想是耽誤了不少劇院的事,她心裏不安,托我來跟舅舅說說,她已經能下床走動,過兩天就回梨園來。”
梅玉生點點頭,讓長安自己倒茶吃,想起一些事,走到書桌前拿出一摞帖子,道:“我早知道她登台就會紅,怎料,才獻唱一次,已有這麼多達官貴人下帖指名讓她上台。”
長安正解弄著點心盒子上的細繩,手指突然用力一扯,便係了個死結,再也解不開,心裏隱隱有些慌亂,他不知這樣的情形,對碧衣而言,是好,還是不好?
梅玉生浸透風月,深諳人情世故,他知道外甥的心思,看著那張削瘦清俊的麵孔已是心不在焉,隻得出言安慰道:“你不必憂心,碧衣是個好女孩,不看重這些,當真心淨似蓮,你要好好待她才是。”說罷,擱下帖子,轉身推開鏤空雕花的窗子,拇指上的玉扳指撞到玻璃,叮的一聲響,聲音煞是好聽。
看著窗外出了半日神,梅玉生忽言道:“這終歸不是一條長久的路,等日後成了親,你還是帶她回蘇州老家去吧,近來我聽說外麵時局又開始動蕩,怕是要打仗了,沁縣雖說小,但好在偏遠,不會波及戰禍。”
傅長安亦是肯同,走至窗前,對梅玉生誠懇道:“我和碧衣都無父母,這幾年全仰仗舅舅的照應才有容身之所,您哪天若是厭倦了這繁華之地,回鄉我們給舅舅養老。”
梅玉生有些動容地拍拍傅長安的手,輕咳一聲,笑起來:“傻孩子,你是好福氣,如今哪家姑娘願意居鄉吃苦,粗茶淡飯一生,也就是碧衣,你們是青梅竹馬,又到了適婚的年紀,找個時間和碧衣說說這個事,在舅舅跟前把婚事辦了,也算了卻你母親生前的夙願。”
傅長安滿心歡喜地應著,又陪著坐了一會,才離去。梅玉生親自送他到樓下,看著他出了院門,自己在院子裏走了一圈,方才回房。
房裏的窗子開著,隱隱聽得樓下有人唱道:“小姐小姐多豐采,君瑞君瑞濟川才,一雙才貌世無賽,堪愛,愛他們兩意和諧。”
想必是琴瑟在練習今晚上台的曲子,梅玉生一時有些感觸,他這一生,為了生計,唱了半輩子的戲,終了也落得孤寂寡歡,想來,這人前的光輝與捧承,都是演給別人看。
都道戲子無情,誰又能知道,盈盈水袖舞出的風情旖旎,藏的是多少曲折的心事,低低的,牢牢地,膩在心底,便再也無人知道。
幾日後,碧衣身子調理痊愈,一早便到梨園練曲,院子裏的姑娘們許久沒見她,都拉著說笑,正熱熱鬧鬧亂成一團。
梅玉生聽到聲音出門,捋著衣袖站在樓上,對著底下訓道:“還不練曲去,都越發喜歡鑽著空子偷懶了,碧衣上樓來。”
一群人都自覺地散開做自己的事去,月心向碧衣使眼色,碧衣抿嘴一笑,便折身上樓。
“師父的身體近來可好?”碧衣恭敬地站在書桌前問安,眉目間是些小女兒的歡喜。
梅玉生聽她聲音毫無暗啞,知道病是全好了,也安心地點點頭,囑咐了她幾句,便讓她下去練曲。她還未走出門,梅玉生突然出聲問道:“丫頭,你怎麼會認識瞿公子?”
碧衣止住步子,像是沒聽清楚,怔了怔,才搖著頭說道:“什麼瞿公子?師父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梅玉生低頭想了想,笑著道:“隨口問問,你去吧。”心裏還是奇怪,隱隱混著些不安,瞿仁仲已經打發人來問了碧衣好幾次,也不見得是要聽戲,隻是問她的病好沒,這樣沒頭沒腦的事,平白讓心底添堵。
碧衣因著月心之前給她使眼色,料想是有話要說,下樓便到直接到月心房裏去。月心見她來了,親熱地拉著她坐在床上,又倒茶又遞點心,碧衣禁不住她折騰,忙笑著製止道:“我才吃過早飯,你別忙活,也過來坐坐吧。”
月心也笑了,坐下仔細盯著她的臉端詳,見她今日穿了一件白底雪青色碎花的長旗袍,胸口兩條烏沉沉的辮子,病了一場,連衣服都不太合身了,腰間虛虛籠籠的,不堪一握,憐惜地歎了一回氣。
碧衣見她像有話要說,隻是欲言又止,心裏不明白,便道:“姐姐有話就說吧,從我來梨園那天我們便極親密,到如今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呢。”
月心在心裏掂量一下,才問:“梅師父有沒有跟你說什麼?”碧衣隻覺得奇怪,搖搖頭。月心歎了歎氣,道:“你這些日子不在才不知道,從你那日登台後,便有人一直打探你的事,梅師父都應付過去了。前幾日因我上台唱主角,完了監製說有客人要見我,我去了,那人也隻是問我你的病什麼時候能好。”
碧衣沒料還有這樣的事,怔慵了良久,才說:“那人姓瞿麼?”
月心一驚,道:“當真你認識?”原本怎麼都沒想到,碧衣會認識那樣的人!
碧衣隨口應著,心卻突然惶恐起來,驀然想起那日在車裏的一幕,那雙深不可測的眼,額角突突似有人拿針在紮,她幾乎快要忘了那件事,原以為那人不過是一時興起,沒想到還糾纏至今日,是她不知道罷了。
月心見她恍惚,越發急了,道:“碧衣你可千萬不能犯傻,瞿仁仲是什麼身份你知道麼?別的不論,整個錦州城的人都知道他‘風月公子’的大名,這樣的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碧衣見月心誤會,也慌了,急道:“我本不認識他,是剛聽師父提起,才知道他姓瞿。”說著,眼眶一紅,差點哭出來。
月心忙是安慰,道“不認識就罷了,我隻讓你明白,他們那樣權貴官家的人,哪裏會真心待我們,就算以後再有這種事,也是不要理會的才好。”
碧衣勉強一笑,心早就亂了,道:“不說這些事了,我們練曲子去吧,許久不練,怕都是生疏了。”
月心聽到這話卻歡喜起來,道:“師父終是肯讓你登台,真好,我們以後能一起在台上唱戲了,我可是期待了好久。”眉梢間也全是喜色,月心年長她兩歲,總當她小妹妹一樣疼死,此番以為她終能在梨園出頭,心裏確實高興。
碧衣亦強自一笑,兩人都穿好外衣往上廳練功房走去,回廊裏北風呼呼地嗚咽著,明明寒意浸人,碧衣緊了緊身上的大衣,手心卻不知什麼時候膩出了一層冷汗。
劇院晚上的戲目已經排檔出來,因唱《訪翠》的琴瑟在後台崴了腳,監製堅持讓碧衣臨時代場,碧衣心緒紊亂,推脫不掉,任由月心為她上妝,心裏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第一幕就是《訪翠》,月心和監製在一旁給她打氣,她隔著簾子往前廳看了一眼,隻覺得黑壓壓的一片,樓上樓下,座無虛席。廳央吊著一盞水晶宮燈,燈璧上透雕著十二花卉,明晃晃的光打出來,便是熠熠生輝。
臨上場前,梅玉生也特地來後台,讓她不要緊張,她恍惚地應著,總是無法集中心神,待鑼鼓聲想起,監製忙著人物出場的次序,見她還呆著那裏,急吼吼一推,她便已置身台上。
舞擺水袖,蓮步輕移,她下意識地唱著爛熟於心的詞曲。半響,聽到四周擂鼓的掌聲和叫好聲,心還是忐忑不安。盈盈轉身,看到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清逸溫和,她心頭微微一甜,原本滿腹的心事也化為虛無,亦唱得流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