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蘿漸漸沒了聲息，竟連咳嗽也止住了。知憂再顧不得許多，掀開帳子，上前查看。還好、還好，隻是倦極睡去。
    知憂輕歎一聲，替玉蘿攏了攏被子，坐在床畔出了會子神。
    猶記得是六歲那年，母妃剛剛去世，他喪失了在宮中唯一的依怙，日子過得淒苦，比侍候人的奴才好不了多少。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母妃的師兄天虛子下山來拜見皇帝，二人商談許久。第二日，便傳出了知憂上玉虛山修習，十年後再下山的旨意。
    那時，知憂尚且年幼，不知道大人間的糾葛。他自是不能明白為何母妃終日鬱鬱寡歡？為何父皇見著母妃時總是一臉無奈，到最後便不再相見？也曾隱隱約約聽宮人們議論，說母妃懷有二心，對不住父皇。知憂雖懵懂，也依稀知道“懷有二心”不是個好詞，他卻是不信，他的母親是天下最善良、最美麗的女子，怎會懷有二心？
    不管真相如何，母妃去了，父皇也不要他了，這總是事實。僅有六歲的無憂，目光中突然多了許多難以言說的情緒。在皇宮裏的最後一夜，他登上最高的藏書閣，俯看腳下的燈火，暗暗發誓：總有一日，要成為這裏的主宰，去留都自己說了算，絕不能讓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不管那個人是誰，哪怕是父皇也不行。
    或許自彼時開始，知憂對權勢就有了強烈的欲•；望，才會衍生出後來種種。
    玉蘿是知憂去玉虛山的途中買下的。
    那日，天氣極好，知憂心中很是茫然。沒了母親，又不得父親歡心，其實去哪都一樣。他為自己悲哀，恨不得痛哭一場，想起母妃的囑咐：“好男兒寧流血不流淚，再大的委曲也要忍住，不可人前失態，叫人小瞧。”
    隻得將眼中打轉的淚珠兒一一咽回。
    卻猛聽有小女孩淒慘的哭聲響起，邊哭邊喊：“娘親救我、娘親救我！”
    “你•；娘這會兒恐怕連孟婆湯都喝了，哪還記得有你這麼個孽種，你乖乖聽話，隨這位嬤嬤去，到時候好吃好喝，隻怕你後悔去遲了。”破鑼般的嗓音說不出的難聽，倒襯極了那無情的話語。
    人群中有看不過去的，嘟嚷道：“我說青兒她舅，孩子還小，你再養她幾年，她又能吃掉你幾碗飯。再說，你就是有心賣她，也挑個好人家，何苦賣到那作孽的地方去，你讓青兒娘死了都閉不上眼哦！”
    “關你屁事！”青兒舅舅眼睛瞪得銅鈴一般，“你家要有閑錢，你來養她，我白送你！我那作孽的妹子，我白養活了一輩子，沒道理她死了，我還替她養這孽種。”
    孽種！知憂驀地想起自己也是皇後口中的孽種，和這小女孩倒是同病相憐。看向小女娃的目光，便帶了幾分憐憫，憐她，更憐自己。
    “師傅，我要這個小女孩。”知憂的小手用力握住天虛子。
    彼時天虛子年紀也不過三十多歲，麵如朗月，隻靜靜地站在一旁，便引來無數女子愛慕的目光，隻恨他竟是個修道之人，那一身道袍實在是礙眼得很。
    他輕瞟知憂一眼：“你買她做什麼？”
    不待知憂答話，那小女娃兒竟掙開她舅舅的魔爪，撲了過來，用盡全力拽住知憂的袖子。抽抽嗒嗒地說：“哥哥買我，哥哥買我……我會對哥哥好，給哥哥做飯、洗衣、梳頭，青兒會聽哥哥的話。”
    一旁圍觀的眾人，估摸著小女娃隨了這師徒二人，必定吃不了苦頭，反而是件美事，便幫腔勸道：“道長、公子，好心買了這青兒吧！小小年紀，就被賣到青樓去，這一輩子可就毀了啊！”
    天虛子聞言，猛然看向青兒她舅，冷哼一聲：“你這黑了心腸的男人，哪配當人舅舅。這孩子我買了，多少銀子？”
    青兒他舅尚未答話，一個胖婦人雙手插腰，跳了出來，大聲嚷嚷道：“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你若敢搶，我和你拚命。”
    說著，便伸手來拉青兒，將青兒唬得直哭。知憂伸出小胳膊，護住青兒，厲聲道：“你敢！”
    喝問間竟有幾分王者的霸氣，那婦人一愣，手停在半空，不敢落下。
    天虛子不願在此多做耽擱，掏了兩錠白銀，往青兒舅舅手中一塞，也顧不得驚世駭俗，一手攬起兩個孩子，憑空一躍，飄然飛去。
    “哎呀，神仙啊！”
    “飛了……飛了……”
    “……”
    嘩啦啦，頓時跪了一地人，個個不怕疼地磕頭，邊磕邊求：“神仙啊，你保佑我出門多撿銀兩。”
    “神仙啊，你保佑我家娘子一舉得男，莫叫張家斷了香火。”
    “神仙啊，倚紅閣的秋秋姑娘，我想了很久了，你保佑我能早日一親芳澤吧！”
    ……
    不知道神仙有沒有聽見這些不靠譜的祈求，天虛子已飛出老遠，是不可能聽見的。
    自此，千百年來枯井無波的玉虛山，便多了孩子的嘻笑聲，添了幾分生氣。青兒無父無母，便認了玉虛山為宗親，改名玉蘿。
    知憂學的是降妖除魔、修心養性的飛升之道，玉蘿學的是兵法武藝、克敵製勝的入世之道。小玉團兒般的她，仰頭望著知憂，笑嘻嘻地道：“等玉蘿學好了本事，若有人要欺負哥哥，玉蘿便擋在哥哥前麵，不讓他們欺負。”
    那一刻，知憂冰冷的心中竟湧上一丁點兒暖意，暗自承諾這一生要傾盡全力善待玉蘿，對玉蘿好，便像對自己好一樣。他們兩個，如同一根藤上開出的兩朵花，注定了要彼此支撐、相互依靠。在這淒冷的世道裏，唯有對方能給自己些許溫暖。
    知憂緩緩收回思緒，目光越發深幽起來：玉蘿，你不曾負我，我也不會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