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名利不如閑:王維的“幸福人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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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開元八年(720)前後,年僅19歲的王維來到長安,長安城立刻掀起了一股“王維旋風”。京城王公貴族紛紛宴請,虛席以待;文人騷客爭相吟誦他的詩篇;歌女伶人們陶醉在他帶來的樂章和詞曲之中。王維的“粉絲”中包括皇室至親寧王、薛王和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
當年,長安城的“京漂族”們一邊吟誦著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一邊不無嫉妒地打聽:王維到底是何許人也?
王維出身於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家族,母家是同樣赫赫有名的博陵崔氏家族。這兩個家族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是頂尖的名門望族,到王維出生的時候雖然光彩黯淡了不少,仍然算得上是高門大戶。王維從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年紀輕輕就能寫一手好詩,還工於書畫音樂,全麵發展。年輕的王維非常懂得自我營銷,曾經還去終南山當了一回隱士。雖然王維醉心山水,但年紀輕輕、正要一展宏圖的他上終南山,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借“隱居”來提升知名度,曲線攻克長安的輿論陣地。“終南捷徑”說的就是王維這樣的行為。
王維的突出才華和自我營銷很耀眼,很快就讓他在眾多“京漂族”中脫穎而出。開元九年(721),王維很順利地成為狀元(很多人認為他的王爺和公主粉絲們在這件事情上為偶像出力不小)。唐玄宗時期的進士每科錄取二三十人而已,唐朝有“五十少進士”之稱,50歲的新科進士都算是年輕的、有前途的,王維這個20歲的狀元自然是前途無限光明了。
此時的王維血氣方剛,自信滿滿,相信美好的未來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對社會有自己的認識,對政治有獨到的規劃,更有革故鼎新、指點江山的宏大誌向——凡此種種,都和初出茅廬的新人一樣。在這一時期王維的作品中,《少年行》突出了一個滿懷壯誌、意氣飛揚的得意少年的形象。比如“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少年遊俠在街頭遇到意氣相投的朋友,就拉著對方盡情痛飲,抒發抱負,多麼典型的場景。又比如“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每一個渴望建功立業的少年都會發出王維的感慨:縱使拋屍疆場,俠骨也會流芳百世!
當然了,王維能否沿著自己想象的鮮花軌道走下去,必須接受現實的考驗。
應該說,朝廷給王維提供了一個不錯的平台,讓他擔任大樂丞。大樂丞負責為皇帝和宮廷管理伶人,準備絲竹歌舞,雖然隻是八品官,但接近皇帝和宮廷,時常出現在聚光燈下,可以為一個20歲的年輕人提供再好不過的表現機會了。
但剛走入社會的王維把這個機遇給浪費了。他是春天當的官,秋天就因為“伶人舞黃獅子”被撤職了。黃獅子隻能舞給皇帝看,是皇帝禦用的,有幾個伶人在平時從庫房裏拿出黃獅子來舞著玩。王維顯然負有“領導責任”,被認為“不適合”繼續擔任音樂歌舞界的領導職務,被調到濟州(治所在今山東聊城東南地區)當司倉參軍。所謂司倉參軍,其實沒有軍事可以參謀,主要工作就是和幾個老兵守著倉庫,看好物資。
20歲的參軍並不算丟臉,人家杜甫飄蕩十幾年都沒混上這個職位呢,可對王維來說,他一下子從光輝的頂點跌落到了紛繁複雜的現實中。是朝中有人嫉賢妒能,槍打出頭鳥?還是上級領導希望王維到地方上去,到實際事務中去捶打鍛煉一下?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可以知道的是,王維在濟州當了好多年地方官(八年、十年的說法都有)。等王維再次回到長安的時候,已經是30歲左右的成熟男子了。濟州的歲月將王維從一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塑造成了日後穩重少言的副宰相。
地方上的實際工作繁瑣枯燥,往往讓人看不到前途,也不符合王維詩文書畫俱佳的實際情況。王維參加過地方的抗洪救災工作。唐朝時候山東一帶水患頻繁,地方官常常需要親自上前扛沙包。王維還參加過迎接唐玄宗出巡的準備工作。當他迎送朝廷大隊人馬過境,看著昔日的舊友熟人頤指氣使、誌得意滿,不知道王維做何感想?王維深受打擊,而且很重,時間不短。打擊的結果是王維開始反思,反思過去的理想觀念和冰冷現實的巨大差距。社會現實永遠比理想觀念要複雜,布滿了彎彎繞繞,多數事情不是20歲出頭的王維能夠明白的。王維枯燥茫然,一度想到了掛冠而去。他之所以堅持下來,理由在《偶然作》(其三)中陳述是:“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作為兄長,王維要負擔養家的責任,所以繼續拿著朝廷的俸祿不能辭職。在這裏,王維又是現實的。或者說,濟州的多年曆練讓王維變得現實了。
年輕人接受現實並不容易,特別是有獨立理想和宏大抱負的年輕人,要批判原先不切實際的理想,與殘酷的現實妥協,尤其不容易。王維在著陸理想的過程中,肯定經過了掙紮。這就可以解釋讓史學界和文學界爭論不休的王維隱居問題。專家就王維在任地方官的幾年時間裏隱居的時間、地點、次數等問題,都達不成一致意見。但有一點,王維隱居的事實是清楚的。這一段日子裏的隱居可不是當年18歲少年走終南捷徑的“登龍術”,而是真的看破了一些事情或者為了看破一些事情,跑到山裏安靜地反思修煉。
王維的一生,把不定期的隱居看做了跳出現實之外,放鬆身心,任由思想馳騁的一種休憩方式。
若幹年後,有了人生沉澱的王維返回了長安。
他依然才華橫溢,依然門庭若市,依然詩文唱酬,但是不再九月九高調登山,不再歌唱相思的紅豆。經過歲月的磨礪,王維知道了什麼事情應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知道了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知道了照顧到別人的思想感受。王家原來就信佛(王維的母親崔夫人是虔誠的信徒),王維內心中的崇佛修為之情開始萌發,生長開來。他越來越偏重內心的平靜,不喜歡聚光燈,淡去應酬。開元十八年的冬天,好友孟浩然因科場失意,在長安居住無味,決定由京師還故裏。臨別之際,孟浩然寫了《留別王維》一詩來告別。王維以《送孟六歸襄陽》相答。在詩中,王維開門見山自述“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說自己閉門離群、避免應酬,突然知道好友要離京,感到詫異。接著王維勸孟浩然“以此為長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灑,笑讀古人書”,過劈柴種菜喝酒讀書的愜意生活。這樣的生活不風光,卻是王維羨慕的,“好是一生事”。對於紛繁複雜充滿誘惑的社會,王維認為“無勞獻子虛”。王維在詩中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出世隱逸味道。
王維的消極情緒不僅和之前的打擊及朋友的離去有關,更因為在返回長安不久他的結發妻子病逝了。
王維的妻子在曆史上沒有留名,甚至連她姓什麼都有爭議。但有兩點史實是肯定的:第一,王維的一生隻娶過這麼一位妻子;第二,這位發妻陪著王維經曆了少年得誌的輕狂時期,也熬過了地方為官的清貧歲月。王維和妻子的感情非常好。夫妻倆一直沒有生育子嗣。如今,愛人病逝了,王維悲痛欲絕。之後,王維孤身一人生活了三十年,沒有再娶。
自古人們總誤會“才子”肯定和“風流”結合在一起。對愛情忠貞不二的王維就多次被人編排和太平公主、玉真公主等人發生過“感情”。王維和太平公主根本不是同一時代的人,太平公主自殺的時候王維還是一個小屁孩,兩人如何產生感情糾葛?玉真公主和王維的確見過幾麵,但沒有人能夠拿出兩人眉來眼去、花前月下的證據來。
心境漸漸恬淡的王維在開元二十一年前後重新振作了一陣子,內心開始恢複了些許積極。希望有所作為的那個王維似乎回歸了。
這一年開始,張九齡執政。王維被擢升為右拾遺,負責糾察諫言。寫於這一時期的《獻始興公》很能表現王維一度躍躍欲試的狀態。在詩中,王維明確鄙視一生碌碌無為的生活狀態:“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而張九齡大公無私的改革者形象讓王維很認同:“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仇。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王維所處的唐玄宗李隆基年代,雖然天下歌舞升平,但暗地裏隱藏著各種矛盾問題。為了天下蒼生考慮,王維支持張九齡反對植黨營私和濫施爵賞的政治主張。
王維剛剛重新燃燒起來的一點點雄心壯誌,很快遭到了現實的再次打擊。張九齡執政時期,唐朝政治還是日趨黑暗,各種隱藏著的矛盾集聚糾結。王朝走向從鼎盛向衰敗的轉折點。不是張九齡的能力和品德問題,而是無私奉獻、開拓進取、有所作為的人太少了。對王維來說,同路人太少,陌路人乃至背向而馳的人太多了。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第二年被貶為荊州長史。接替他的是口蜜腹劍的著名奸臣李林甫,接替李林甫的是靠裙帶關係上台、庸碌無能的楊國忠,在他們及其同黨的把持下,唐朝朝政日非。而唐玄宗李隆基在勤政若幹年後,轉而醉心後宮,不思作為了。
王維好不容易想振作起來做一番事情,沒想到很快就被現實打壓得一幹二淨。張九齡被貶,王維沒有被列為同黨而遭到貶黜,但他同情張九齡,之後還保持書信往來的王維也並未退出官場。他重新恢複了低調做官、不問政事的風格。從開元年間後期和天寶年間,王維的官職穩步提升,曆任監察禦史、殿中侍禦史和給事中,其間還曾奉旨出巡河西、赴黔中嶺南任選補使。
王維的心情是沮喪厭煩的,可對於官場,王維又割舍不下,不能決然離去。說他貪戀高官厚祿也好,說他心中埋藏壯誌以圖他日作為也好,王維隨波沉浮、身不由己。許多王維的讀者為他感到遺憾,因為王維在這一時期寫了許多敷衍往來、奉承拍馬的劣質文章。比如王維公開寫詩讚美過李林甫,寫過《奉和聖製登降聖觀與宰臣等同望應製》、《賀玄元皇帝見真容表》等文章稱頌過唐玄宗迷信道教,寫過《賀神兵助取石堡城表》等詩文為唐玄宗的窮兵黷武喝彩。這些文章讓王維的文集黯淡了不少光彩。可古代有哪個文人所有作品都是出自真心,沒有絲毫的現實壓力影響呢?
這一時期能表現王維真心的是他開始高頻率的“半官半隱”生活。
崇佛修行的王維在現實打擊下思想日趨消極,轉而從佛教和歸隱中追求心靈的慰藉。他重新選擇了終南山,得到了前朝名士宋之問的藍田輞川別墅,抽出大量時間在鄉間別墅中生活。別墅的前主人宋之問和王維一樣,是他的時代最負盛名的文人,勤奮而有天賦,在武則天時代是達官顯貴們的座上客,風光無限。可惜宋之問在權勢享受麵前迷失了內心,一味專營奉承,甘願為佞臣做槍手,自己求做武則天男寵不成竟然不惜為武則天的男寵“奉溺器”。武則天死後,宋之問以“獪險盈惡”流徙欽州,唐玄宗執政後,宋之問被“賜死”。王維和宋之問最大的不同就是殘酷的現實沒有讓他妥協,他放棄了與現實的鬥爭,選擇了歸隱,潔身自好。在藍田別墅,王維悠遊其中,以念佛書畫、賦詩相酬為樂。藍田別墅,和富春釣台、成都草堂一樣,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重要景點。
天寶十五年(756),王維遭遇了最大的人生打擊。
當年,叛亂的安祿山大軍攻陷長安,唐玄宗倉皇逃向四川。逃避現實的王維沒有來得及逃避開叛軍的搜捕,成了安祿山叛軍的俘虜。鑒於王維是名震一時的文豪又是朝廷命官,僭越稱帝的安祿山逼迫王維出任“偽職”。王維不惜服藥弄垮身體,以身患疾病為由推脫,結果還是被押送洛陽,被任命為安祿山偽政權的官員。對於這段“從亂事賊”的曆史,王維一直遭受批評。他的忠實讀者們也將之視為王維人生最大的汙點,比在官場隨波逐流更令人扼腕歎息。王維對自己沒能自殺殉國,懦弱地出任偽職也視為奇恥大辱。他在《責躬薦弟表》中承認:“頃又沒於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臣即陷在賊中,苟且延命,臣忠不如弟。”
在安史之亂期間,王維都做了些什麼?根據王維的《大唐故臨汝郡太守贈秘書監京兆韋公神道碑》,王維被安祿山叛軍拘囚於洛陽時,同韋斌患難相濟。韋斌也是被亂軍俘虜的朝廷命官,曾擔任過臨汝太守,死在了洛陽。臨死前,韋斌和王維訣別。他指著心髒,附耳告訴王維:“積憤攻中,流痛成疾。恨不見戮專車之骨,梟枕鼓之頭,焚骸四衢,然臍三日!見子而死,知予此心!”韋斌的意思是說,自己的病完全是因為痛心叛賊得道引起的。現在要死了,韋斌恨不能見到安祿山、史思明等人被梟首示眾、屍體在大街上焚燒、肚臍眼上被點上蠟燭燃燒三天三夜的情景。韋斌知道王維忠君愛國之心不死,所以死前把真心話告訴了王維。
韋斌對安史之亂痛心疾首,王維何嚐不是?這場叛亂終結了大唐盛世,之後唐王朝迅速走向覆滅。任何愛國臣工都會對此痛心疾首。王維的心痛則更深一層。作為曾經有思想有抱負的有為青年,安史之亂的發生是對王維心中善惡美醜標準的顛覆。叛亂的發生是唐朝矛盾積累的惡果,文恬武嬉內外勾結,安祿山等人的曲意奉承、投機取巧頻頻受到肯定,最後邪惡戰勝了正義、醜惡遮蓋了美麗,叛亂爆發了。如果說王維在隱居藍田別墅期間,心中尚有絲毫勵精圖治的抱負,如今也被大叛亂掃蕩得一幹二淨了。天翻地覆的現實模糊了王維的判斷,這才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打擊。
長安失陷不久,安祿山等叛軍首領在長安西內苑重元門北凝碧池舉行盛宴,叫來被俘虜的宮廷樂隊助興。樂師雷海青不肯為叛軍首領奏樂,憤怒地將樂器摔得粉碎,結果在試馬殿被肢解示眾。被軟禁在菩提寺的王維從前來探望的好友裴迪口中知道此事,滿懷悲憤寫了《凝碧池》:“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葉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王維明確表達了叛亂給天下造成的惡果,期待再次恢複和平。對雷海清,王維充滿敬佩,但他做不出來那樣的英雄壯舉。《凝碧池》一詩迅速傳播開來,淪陷區的百姓口耳相傳,還傳到了唐朝殘存的地區。
兩京收複後,受偽職者分等定罪。王維麵臨著唐王朝的懲罰。王維的弟弟王縉在平叛過程中立下大功,官位已高,主動請求削官為哥哥贖罪。把父親李隆基趕下台的唐肅宗對王維的大名早有耳聞,對《凝碧池》一詩大為讚賞,認為“百官何日再朝天”一句表明王維心係唐室,因此僅將王維降職為太子中允,以示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