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河的冰化了。
    大塊的堅冰順著河水流了下來，撞擊著逆流而上的船舶，發出啪啪的聲音。船夫施展出高超的技藝，小心地避開這些堅冰。汗水浸潤過船夫們單薄的衣裳，還帶寒意的風往他們身上一吹，個個都哆嗦著打起了寒顫。還好陽光裏帶著點點暖意，溫暖著他們枯焦的身體。
    沿河的柳樹冒出了嫩芽，風中飄搖起了萬條絲絛。又是一年春到。
    今年的秦河比往年更加繁忙。
    去年冬天，張城向惠太後呈上了一幅畫，畫中不是仕女淑媛，不是湖光山色，而是一座宮殿的圖稿。宮殿設計精巧，處處意蘊深遠，藏山水奇景於方寸之間。
    惠太後觀後大悅。張城進言，應該建造這樣的宮殿，以表征盛世太平。
    惠太後接受了張城的建議，下令征集民夫，以及各地的能工巧匠，修建宮殿，並且在各地調集建築材料，一時間，秦河上下，千帆競起。
    李揚揚起頭，眯起眼睛張望。尹法慧挽著李揚的手，滿臉的焦急。
    整整三個多月的幽禁，嬸侄兩人都瘦多了。李揚的臉上少了昔日的天真，開始有了少年老成的跡象，他的眼睛依然是明亮的，不過有了淡淡的深邃和犀利。
    將近年底的時候，朝廷下了一道命令，對李談的不予追究，歸還家產；對於李揚，皇上和太後憐憫李家隻剩下最後一個子嗣，就讓李揚過繼給李談，繼承李家兄弟的血脈。
    李談一出獄，就向太後進言，提出十條建議，其中有一條就是認為太後應該尊崇封號，好讓天下人都知道太後的恩德。太後看了聖心大悅。李談趁機收買太後的親信，請求擔任安州刺史，好為太後更好地盡忠效力。太後批準。
    安州物產豐富，城池堅固，而且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李談接受太後任命後，又向太後提出，自己的妻子和侄子日夜感念太後的恩德，他們請求能夠到天京城來侍奉太後。太後心中更加喜悅，下令讓李揚到太學來讀書，尹法慧封為二品夫人，陪同李揚一起住到京城來，並獲準入宮陪伴太後。
    秦河上遠遠的來了一艘帆船，懸著朱紅色的帆，那體積，比其他船大了兩倍都不止。李揚自語道：“叔叔回來了！”
    尹法慧眼中含淚，“叔叔回家了，你不高興麼？”
    李揚沒有回答，卻問道：“嬸嬸，叔叔請求太後讓我們去天京，其實是不是……？”
    “其實什麼？”
    “其實是讓我們去天京太後那兒作抵押品，對不對？”
    尹法慧心中一驚，她萬萬沒有想到，李揚年紀雖小，心思已經如此縝密。
    “太後把叔叔抓起來，就對叔叔不放心，是不是？現在又讓叔叔管這樣大一個地方，叔叔自然要向太後說自己對她忠心耿耿了，是嗎？”李揚問道。
    尹法慧默默無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李揚繼續說道：“其實叔叔也很無奈啊，我也明白他的……”
    尹法慧輕輕拍了拍李揚的頭，“我們也不著急走的，太後恩準三個月後才動身，我們這些日子有好多事要辦。”
    “什麼事？”
    尹法慧說：“下個月你舅舅，也就是我哥哥，要送阿若過來了，你喜歡嗎？”
    “喜歡。”
    “我們商量好了，要你和阿若訂婚。”
    “訂婚？”李揚猛然回過頭來。
    尹法慧點點頭，“你們兩小無猜，門當戶對的，最合適不過了。”
    李揚嘴唇有點發白：“嬸嬸，我可不可以—”
    “怎麼了？你不是很喜歡她麼？”
    “我是很喜歡她，可是我……”李揚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喜歡尹君若，不假；他喜歡她的美貌、聰慧、嬌憨。可結了婚，就要一輩子陪著她了，他隱隱約約覺得，尹君若要是也一樣喜歡他，是絕不容許有別人來分享自己的表哥的。要是……
    李揚腦子裏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清晰的。他腦袋裏懵懵懂懂的，雲暉的影子卻分明的很。他記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自己曾拉著他的手，讓他做自己的新娘。現在年紀大了，知道那不過是一時間的戲言，可為什麼現在自己就快有未婚妻了，腦子裏卻全是雲暉的樣子？帶淚的麵龐，印著鞭痕的手臂，從牆上跳下來的瘦小的影子……要是兩個男的可以結婚……李揚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大跳，急忙推開去。
    尹法慧撫摸著李揚的頭發，“你還小，等你真的長大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一起生兒育女，一起成家立業，你會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的。”
    “嗯。”李揚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艘船越來越近，李揚看得清船頭站著的，同樣望眼欲穿的李談。還沒等船靠岸，李揚覺得心怦怦跳了起來，一股難言的喜悅之情湧上他的心頭。李揚不顧初春的河水還冰涼冰涼的，跳下碼頭，踩著水，撲向李談的船頭。
    雖然剛剛自己猜透叔叔用意的時候有些惱火叔叔，可現在這一切都因為自己親人的出現而消失得一幹二淨。
    李談激動的淚水流了滿麵，又見妻子和侄子，無異於隔世重生。
    李談一把拉起李揚，挽起尹法慧，三個人相見，都顧不上說話，隻有流淚。
    “若不是你和柳……”李談剛一開口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急忙改口，“若不是你拿出了自己的嫁妝九鳳釵，派人去送給張城的小妾，那個女人在張城麵前說了好話，又提醒我打點好了張城的管家，隻怕我現在已經……”
    “回來就好！”尹法慧顧不上眾多仆役在場，撲入李談懷中。李談沒有推開她，隻是輕輕拍著尹法慧的後背。
    雖然李談力求低調，但是按禮製，李談的車馬比過去更加風光了。以前不過是仆役喝道，現在添了鳴鑼擊鼓。李揚騎馬跟在車隊裏走過雲府，李揚不禁向裏麵張望。又好幾天沒有見到雲暉了，不知道他怎樣了？雲暉那次之後還偷偷地來看過自己幾次，每次雲暉都小心翼翼地掩蓋著傷痕，李揚都心疼地在他身上找到新的傷痕。
    反倒是李談釋放加官後，雲暉沒有來過了，李揚心裏盤算著是不是要去看看他。
    此刻的雲暉在屋子裏危襟正坐。雲郡守在他麵前踱來踱去，“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有點眼光。”
    雲暉昂起了頭：“爹爹，我這是做人之道，絕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雲郡守被激怒了，丟下一疊書，“你好好看書！罰你今天不準出去！”
    雲暉默默地拿起書，翻看，原來是一本《逸史》，雲暉隨意一翻，正好翻到前朝末帝的本紀。前朝末帝曾經非常寵愛一位美少年，兩人同起同眠，如同夫婦，末帝甚至想要立他為皇後，受到阻擾後又想把天下讓給他。有一天，那位美少年睡著了，壓著末帝的袖子，末帝怕驚醒他，就悄悄割斷了自己的衣袖。後來天下大亂，叛軍攻到末帝秦宮前，美少年用自己的身體替末帝擋住了箭，末帝眼看他死去，心中悲痛，也用劍自刎。後來兩人的屍首被人收斂，葬在了一起。
    雲暉被人認為是神童，對世事感情的領悟也較常人早熟。雲暉看著看著，手再也放不下來，腦海裏亂七八糟的念頭也越來越多。他不斷轉過李揚的影子，慢慢地，覺得自己跟李揚越走越近，那天，他們在花園裏偷看到李談和柳冰相擁相吻的一幕開始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