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風雨將起  第42章 夢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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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以後,你我兩不相欠,終此一生,隻願再不相見。
    ……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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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家。
    一輛外型極其酷炫的跑車在院子裏滑出一個漂亮的甩尾,伴隨著一陣充滿惡作劇得逞的得意笑聲,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動作靈活地跨出車門,邊笑邊大步往家門跑。這少年的發色和眸色有些奇特,不是黑色也不是亞洲人慣有的深棕,而是接近金屬色澤的暗灰,一頭短發發質很硬,有些毛躁的卷翹,顯得他活力十足。
    “千昱!”副駕駛座的車門也打開了,裏麵走出的也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隻是比起前者的陽光活潑後者就要文靜多了,黑色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眼瞳的顏色是淺淺的蜂蜜色,給人一種溫柔乖巧的感覺。
    “你這樣實在太危險了,我看還是告訴父親的好。”蜜色眼瞳的少年搖了搖頭,神色悠然中帶著些許狡黠,“這樣一來你好不容易到手的車恐怕就要沒了,不過也好,安全。”
    “喂喂喂,怎麼可以這樣!阿雲實在太狡猾了!”已經快跑進門的少年氣得跳起來,“才不要,我開車的次數從來沒有超出父親的規定,而且也沒有上路開,我隻是過把癮而已!”
    “這就不是我需要擔心的嘍。”
    這兩個少年是君家第七代後輩,灰頭發的叫君千昱,而那個有蜂蜜色眼瞳的少年則叫君淩雲,兩人今年已滿十五歲,看起來穩重的君淩雲倒比君千昱小兩個月,如今都在五家聯合建立的銀華學院就讀。銀華實行封閉寄宿管理,隻有周末回家,今天又正好是月末,兩人按老規矩回老宅用飯。
    打打鬧鬧了一陣,兩人並肩進門,熟門熟路地各自回房洗澡換下一身學院製服,等他們清清爽爽地靠坐上沙發上時,鍾表的指針已經指向五點,天空逐漸暗沉,飯菜的香氣也從廚房飄來。這時,窗外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
    “哇哦,是三叔嗎,我還想磨他帶我去刃部呢。”君千昱頓時從沙發上蹦起來,臉上浮現出興奮的神色,“上次被他推脫過去,這回怎麼說我也要去!”
    “不,聽聲音不像。”君淩雲側著頭仔細聽著。
    “不管了,我出去看看!”
    君淩雲無奈地看著他飛奔而去的背影,歎氣道,“到底誰是哥哥啊,等等……如果是夜叔的話……他會不會?”
    少年眼神突然一冷,繼而文文靜靜地笑起來,起身也跟了上去。
    黑色轎車停在那輛酷炫到誇張地步的跑車的旁邊,副駕駛座的人剛露出半個身子,跑過來的君千昱一見那身影就變了神色,他身後跟上來的君淩雲抿了抿唇,笑意溫和地道,“夜叔,還有……阿溟,好久不見。”
    “是你們啊,進去說。”君鏡夜淺笑著招呼道,又拉過君滄溟,“你別傻站在這兒。”
    君千昱磨磨蹭蹭地走在後麵,壓低聲音在君淩雲耳邊道,“哎喲,夜叔居然把他給帶來了,這不是讓大家都不舒服嘛,我真不想看到他那張喪氣臉,每次都陰陰地看著我,好像我欠了他什麼似的!”
    “你管住好你的嘴。”君淩雲瞪了他一眼。
    兩撥人一前一後隔著十來米,對魔類來說根本不算距離,兩兄弟的話一字不漏全落入君滄溟耳裏。實話說,也許正主覺得他的幾個哥哥都是心機深重的傲慢家夥,不過在君滄溟看來,他們頂多算有點心機手段的小孩子,年幼生嫩得不像話。要知道魔類早熟,脫離幼生期(提示:魔類成長分個六階段,幼生期,指幼年魔類生長最快也最脆弱的一段時期,等同人類的嬰幼兒期;幼年期,大概等同人類學齡到十三四歲的少年時代;成長期,成年前那段時間;成年期,顧名思義;巔峰期,同理;衰退期,同理。另,成長時間因實力而異。)的小家夥就具備基本自保能力,冠名禮後就可以單獨過了。像伊溟寒九歲時就因為藥劑、符文拿到高級資格證作為學院生參與過域戰,直麵戰場廝殺血腥,十二歲正式以戰將身份參戰,單人攻入雲中城、將聖堂金陽旗一刀斬落,也因此戰裂土封王奠定殺生之名,何等威風霸氣!對這些‘普通人類’自然格外看不上眼,如果要他像正主一樣反唇相譏……多掉價啊!
    君鏡夜隻是普通人類,沒有君滄溟那麼敏銳的五感,但也隱約聽見了身後兩人的嘀嘀咕咕,麵上的笑意淡薄了些。幾人進門後,氣氛一直十分冷凝,等君冷邪從書房裏出來,五人在長餐桌依次落座,晚飯便開始了。
    因為君冷邪並未結婚,所以君家沒有家主夫人,當然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嫡長子,正式由本部認可的嫡係後輩有四人,論起性格隻能說南轅北轍。最年長的君逸風身份非常特殊,眾所周知君家的穩定盟友是同為五家的瑪莎拉蒂,而君大少的母親正是瑪莎拉蒂上代嫡女、如今以彪悍聞名五家的大夫人,可以說他就是連接兩家的紐帶。君逸風今年滿十六歲,性格冷靜沉穩,一雙亞麻色的眸子與母親一模一樣,雖然他的天賦在人才輩出的五大家族裏說不上特別出色,但那份以大局為重的胸襟和長子身份讓他成為君家本部一致默認的下任繼承人。排行第二的君千昱和第三的君淩雲其實並非家主骨血,而是家主已故的兄長君少安所出,自幼過繼在名下,這兩個少年一個性子跳脫不受拘束,另一個卻心思過於細膩深沉,實在不像是親兄弟。而排行第四的君滄溟,之前提過的評價不做贅述,如今五家對他的印象大同小異,那便是——表裏不一、極擅隱忍、圖謀甚深!隨著逐日將他禁忌的血統揭露,望月蒼淵的負麵名聲可能會進一步擴散。
    “阿月說他有事,這次就不來了。”君鏡夜對君冷邪解釋道,“離鈺前段時間跟我說過這段時間全力準備銀華的特測,恐怕近幾個月都不會有空。”
    君冷邪點點頭,“能收到特測資格證是離鈺的本事,讓阿月注意一點,不要整天對孩子不上心。”
    “下次去刃部我會說的。”
    “三叔不來啊。”君千昱發出失望的歎息,一張臉頓時苦悶起來,隨即又扭扭捏捏地看著君冷邪,“父親啊……我真的好想去刃部看看,你說成不成?”
    “胡鬧。”君冷邪淡淡地斥道,卻沒有責備的意思,“你三叔不答應自然有他的意思,你就不要鬧騰了。”
    “哎。”君千昱應道,一會兒卻又把視線放在君滄溟身上,眼底翻湧著不服氣,“阿溟,聽說你混進了刃部,跟我說說你是耍了什麼手段才讓他們接受你,我就不信了,連你都能進的地方我就不能進!”
    因為君家在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就下達最高等級的封鎖令,君滄溟經曆的事情被最大限度的掩蓋,像君千昱之流尚未擔任職務的未成年後輩能了解一點皮毛就很不錯了。因此君千昱還敢用這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和君滄溟說話,在他們眼裏,君滄溟還是那個陰鬱孤僻防備所有人的‘廢物弟弟’。
    君滄溟放下筷子,隻這麼一個輕柔細微的動作,卻仿佛有什麼東西自他身上升騰而起,彌漫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沒辦法,君滄溟不屑於與小孩子計較,但正主在乎,那個少年殘缺的意誌因對方剛才那點兒輕蔑態度在他心裏瘋狂叫喊,攪得他心情直線下降。
    罷了,就當逗小孩子嘛。
    “你……你做什麼?”君千昱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卻見對麵的少年已經抬起頭來,燈光下他一張麵容素白近乎透明,發與眉漆黑如墨,陌生的冷漠流淌在眼角眉梢,竟是淩厲如刀鋒。
    “不要這樣叫我。”少年輕輕地說,“被討厭的家夥一口一個阿溟,我真是非常的不高興啊,你說該怎麼辦呢?”
    君千昱似是被這出乎意料的話語噎到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也不是什麼大事,四弟就不要計較了。”君淩雲溫溫和和打圓場。
    “不好。”黑發少年幹脆地說,“君千昱,你當時是怎麼對我說來著,哦對了,你說——不過就是個母不詳的私生子,也配當我弟弟——對吧?那麼我現在也回你一句,就你這麼個東西,也配喊我的名字?”
    “你!”君千昱怒目圓睜。
    君千昱不是個會惡意欺負弟弟的惡少,他隻是生在五家圈子裏,來往的朋友都出身不凡,所以對私生子很反感,但他的行動也僅限於言語上的打擊,還沒有到私下動手的地步。但偏偏正主又是個內心敏感的孩子,一次兩次的示好被冷冰冰地拒絕外加譏諷,每每五家聚會被冷落被嘲笑哥哥卻袖手旁觀……這種冷處理比暴力更讓他痛苦。
    在這種事上伊溟寒就要聰明理性得多,當年他暴露出水係靈修天賦,丹楓伊家第一次正眼看他,嫌棄他母親是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家主的女人’,強迫他寄在家主寵姬名下,頂替那女人早夭的兒子成為伊家三子。當他第一次穿著嶄新的衣服走進伊家大門,那些兄弟們也是這樣對待他的,甚至說的更難聽,動手也是常有的。可伊溟寒他很快就利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對他人情緒的掌控力,遊刃有餘地遊走在各位兄弟之間,挑撥離間他們的關係,讓自己避開風暴。如果不是後來伊家本家的大人物來這裏遊玩還一眼看中他(提示:養成),他絕不會落到被放逐深淵那麼慘的下場。
    “你什麼?”君滄溟聲音輕柔緩慢,他畢竟做了快十年域主繼承人,十二歲後就視上戰場如家常便飯,隻單單這麼一句話,連周圍的空氣都仿佛繚繞著血液的腥甜。
    十萬大山黑暗妖族何等凶惡,無盡之海人魚部落何等殘暴,光輝聖堂白翼使徒何等高傲,可他們在提及煉獄領的領主,除了徹骨的痛恨以外,何嚐沒有發自內心的畏懼?以致到後來,大部分人都不再以煉獄領主或七殺統領代指他,而是直接稱呼他的封號。
    殺、生、王。
    “說啊。”
    燈光使房間明亮如白晝,然而那光線在少年身上卻仿佛被吞噬了一般,沒有靈力波動,沒有精神震懾,甚至沒有領主級王者的血統威壓,君滄溟僅僅是漫不經心地顯露是一絲絲惡意,直麵他的君千昱已經無法承受了,這個少年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死亡的壓迫,身體仿佛被無形的手掌攥緊,連空氣都無法湧入胸腔。
    “阿溟。”低沉的男聲響起,似乎驅散了空氣裏令人發瘋的死亡氣息,主座上的男人將目光投向少年,眉頭微皺。
    “這個不好玩。”君冷邪的語氣很溫和,“安靜點。”
    這句話無論怎麼看都不是責備,其中的無奈之意令君滄溟一時間有些發怔,他下意識抬頭望去,卻見對方依然看著他,那雙像極了他師父的鳳眼溫和而毫無攻擊性。似乎從第一次見麵時就是這樣,他在這個人眼裏永遠找不到冰冷和惡意,每每與這雙眼對視,他都仿佛看見一個十年前的魔冥域主。仿佛……時間回撥了十年,他還是那年意氣風發的少年領主,而師父也是昔日溫柔如水的魔冥域主。
    隻是後來都變啦,他不得不接受他溫柔的師父已經‘死’了,他永遠記得那天居高臨下俯視他的域主眼底毫無感情,往日任由他當枕頭玩耍的巨大羽翼在空中盡情舒展,整個人如同魔神。他第一次那麼清楚的明白那個人在作為他師父的同時也是極西三域的域主,他坐擁魔淵大地最廣闊的領土,是黑暗陣營等級金字塔毫無爭議的巔峰存在,他……不是他心目裏溫柔無爭的師父,生殺予奪,威嚴尊貴,才是他應該得到的評價。這一點君滄溟很早就知道,但他總是不自覺地被那個人迷惑,甚至不自量力地放言要保護對方。
    可笑啊,多可笑。
    “啊,不要那麼緊張,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君滄溟垂著眼睛,隻是瞬息間那股讓人仿佛置身於血海煉獄的氣息便消弭一空,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錯覺,“是吧,君千昱。”
    君二少看過來的眼神已經像是看猛獸的了,活潑潑的小臉慘白如紙。
    也許除了君滄溟,這頓飯誰都沒吃舒暢,等湯端上來後,君千昱和君淩雲幾乎是抿了幾口就匆忙告辭,君鏡夜對他們狼狽逃竄的背影歎了一口氣,盯著君滄溟欲言又止。
    “你也太……算了。”
    他搖了搖頭,回房休息去了,也許是指望君冷邪來管教一下兒子,畢竟之前的君滄溟對父親一直言聽計從,不過他實在想太多。
    “早點回去休息吧。”君冷邪起身,在少年注視下笑了笑。
    “你也是。”君滄溟回以標準的禮節性笑容。
    +++
    君冷邪之前的預感變成現實,在過去的一個多星期裏他再沒有被夢魘糾纏了,白日裏如影隨形的幻象也消失得幹幹淨淨,似乎近一年來發生的事情都是他臆想出來。然而……有什麼變了,從他第一次跌進荒誕的夢境中,就有什麼不一樣了,他越過了某一道無形的屏障,觸摸到其後的‘真實’,從‘越界’那天開始就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也……再不想回頭。
    他近乎急切地想要解開謎團,然而隻要他意識恢複清醒,就隻能任由夢裏清晰的畫麵歸於模糊、心中翻湧的情感漸漸冷卻,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無數個夢境破碎的記憶摻雜在一起,如被剪成碎末的照片,無論如何也拚不出記憶裏的模樣,卻又在不經意間跳上他心頭,向他訴說被遺忘的秘密。
    他有時會迷惑自己是誰。在人生的前三十年裏他是君冷邪,君家的一份子,他像所有家族子弟一樣成長學習工作就職,他性格冷靜且以家族利益為重的人,是得到本部普遍認可的家主。可如今……他真切地體會到自己的變化,往日非常在意看重的東西惹不來他半點激動,偶爾在鏡子看到自己漠然的雙眼,他終於驚異地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夢中的‘他’。而從醒悟夢中逐漸長大的少年麵容和君滄溟一模一樣,這種感覺更加清晰。他本來從沒有摸過畫筆,可從靈修者聯盟回來那一天他著魔一般在臥室牆壁上畫下巨幅畫作,畫中有著巨大得不可思議的古木,有人站在樹梢上,衣袂隨風飄飛。
    清醒後每當他看到這幅畫都有想要流淚的衝動,他舍不得毀掉它,隻得將它隱藏在厚重的窗簾下。
    今天一定會再次夢見——不知為何,今夜當他躺在床上後,心裏突然泛起這個念頭。
    ——希望如此吧。
    懷著複雜的希冀,他閉上雙眼,枕邊一個菱形水晶在黑夜裏沉寂,那是幻生落星一脈用以施展釋夢奇術的夢境水晶,它唯一的功能就是複製人的夢境。聽起來神奇,其實不過是通過記錄精神波動,再通過解讀還原成全息影像。(提示:我擔心有人接不上這一段……第三十四章君冷邪和望月落非做交易,說,“聽說幻生有一種秘技,能夠把人的夢境提取出來,不知道是誰是假。”就是交代君冷邪拿到了夢境水晶。)
    意識渙散中,他再一次沉入那個怪誕離奇的夢魘世界。
    耳邊——風聲嗚咽。
    (提示:這一段記憶,接安定那一章裏君滄溟說的‘三千裏追殺血染赤土’。)
    風在呼嘯,幹冷的空氣如刀鋒般狠狠刮在他臉上,他卻連撐開一個護罩的時間都不舍得浪費,哦,也許該說是‘他’,這個在夢魘世界裏與他意識相連的人此刻已經完全失掉以往的漠然和高傲,他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覺到……‘他’在憤怒,然而火焰般熾熱的怒氣下掩蓋的是深深的恐懼。似乎隨著經曆的夢境片段增加,他在夢裏的意識也變得更清醒,能更好的觀察一切,甚至有能力思考,隻是很可惜他依然隻是一個看客,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他’在恐懼嗎?‘他’在恐懼什麼?他這樣想著,然後感受到對方心裏最激烈的情緒。
    ——不要走……留下來,留在這裏,無論以什麼方式。
    憤怒和恐懼最終形成近乎暴虐的毀滅欲,他慢慢咀嚼這種情感,忽然升起不詳的預感。
    ——你在這裏。
    ‘他’飛翔的速度加快,巨大的羽翼在空中輕盈的舒展,隱隱可以聽見空氣被撕裂的細微聲音,甚至連周圍的空間都因不穩而輕微虛化,而遠方一個高速移動的白色身影映入‘他’眼底。
    魔淵,極西三域,煉獄領,薩斯。
    似乎是因為常年修煉清心類功法,在薩斯身上很難找到放縱和肆無忌憚,雖然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極西三域的薩斯領主都是可以拿來當優秀標準的魔類,可他依然堅持著一些可笑的底線,比如不隨興濫殺無辜、不惡意虐殺戰俘、重視諾言……之類的,在這方麵他更像死板的光明陣營,無疑很影響作為統領的威懾力,所以他絕對不會讓幾乎是聖堂陣營代表色的白色上身。但現在他穿著聖堂的製式白袍,比白翼使徒還要耀眼。
    霍利菲……白袍上顯眼奪目的交叉雙劍徽記刺痛了‘他’的眼。
    ——十年前你我初遇,七年前你拜入我門下,四年前我賦予你真名,我視你如半身,在你弱小如螻蟻時給予庇護、你懵懂迷惑時引導方向、你收獲榮光時誠摯祝福……我從未遺忘我的誓言。
    ——我曾對那個傳統不屑一顧,但如果是你,就是應了命又如何?我從來沒有想過你寧可受聖堂的恩惠,也要離開魔淵之土,難道你對聖堂的痛恨竟及不上對……我嗎?
    ——聖堂的審判者霍利菲……呀。
    身穿審判者白袍的少年被羽翼帶起的些微風聲驚動,側過頭投來警惕的一望,眉眼神情淩厲如初,目光交接時,那雙灼紅眼瞳冰冷如霜雪,泛不起半點激烈情緒。
    ——溟……阿溟,如果你現在回來,我……就當這一切沒發生,你從未叛離魔淵,仍是我極西三域的煉獄領主。
    ‘他’心底起伏的念頭紛如潮水,可少年甚至連腳步都未曾停滯。‘他’終是絕望。
    ——好吧,好吧。
    ‘他’手中多出一把長弓,造型簡潔,沒有絲毫累贅裝飾,甚至連符文都未曾加持,但這把弓出現在法則強者手中,足以碾壓任何法則之下的存在。‘他’拉開弓弦,一支銀亮的羽箭出現在弦上。
    意識到‘他’要做什麼,他一顆心頓時冰涼。
    不!他用盡一切力量去阻攔,瘋狂地想要控製這具身體,可是他做不到,銀箭破空而去,撕裂了千米的空間狠狠紮在少年肩頭,靈巧無比地穿透骨骼縫隙從前胸貫穿而出,去勢不減地射向前方的古木。
    ‘他’的聽覺是那麼敏銳,以致他能清楚無比的聽見千米外少年撞擊在樹幹上的沉悶聲響、血液滴濺在泥土上的滴答聲以及少年壓抑的喘氣聲。武器再怎麼粗陋,那也是法則強者射出的一箭,怎麼會躲得開呢。
    ——回來。
    ‘他’用著強硬的語氣,呼吸卻紊亂得不成樣子,那個人流著世上與‘他’最親近的血脈,是後裔也是半身,再怎麼狂怒之下‘他’的本能仍然在抗拒攻擊他,他若流血疼痛,‘他’當感同身受。
    隻見少年反手握住銀箭,‘他’看不見他的神色,可那隻手穩定如磐石。
    血流如注。
    少年再次前奔,同時弓弦再次拉開。
    不!他在‘他’的身體裏瘋了一樣喊叫著,卻阻止不了那雙手再次鬆開弓弦。同樣一支銀箭,同樣的位置。這一次少年發出痛苦的悶哼,在衝力作用下向前撲去,然而他用手支撐起身體,再一次反手握住銀箭,再一次……向前奔去。
    ‘他’知道那個人要去什麼地方,要遠距穿越位麵,哪怕是法則強者也要借助天地契機,而那個契機將在最近一段時間降臨。少年想要離開這個位麵,與‘他’自此陌路。
    ——絕、不。
    ‘他’舉起長弓。
    畜生!他無聲地嘶吼,不知為何感到洶湧如海嘯的悲慟,那是身體裏另一個主人的感情。
    ‘他’沒有開弦,因為對象已經倒了下去,那個人愚蠢地在走之前留下了所有東西,無論是滅虛還是黑湮,如果有那些東西在他能跑得更遠一些,逃脫的幾率更大。
    ‘他’瞬息間出現在千米外的高空,居高臨下的俯視對方,他再次感受到‘他’的情感,死水一樣沉寂的絕望。‘他’落在少年身邊,俯身擁住他。
    ——不要走。
    ‘他’合攏雙翼,黑色的翎羽輕柔地墊在少年脖頸旁,一如之前無數個夜裏。
    場景迅速模糊,他仿佛一縷青煙般飄了起來,又再次感受到身體,這一次眼前是華麗的穹頂,‘他’倒在地上,身體提不起一點力氣。沒有憤怒、悲傷、絕望,‘他’很平靜,仿佛等待解脫地看著那個少年慢慢走來。
    ——你是我師父,四年前我說過,我繼承你的血液、綿延你的姓氏、守護你的榮光……隻是現在看來這些在你眼裏不過是笑話。
    ——十年了師父,這樣也好,自此以後,你我兩不相欠,終此一生,隻願再不相見。
    ——我來時孤身一人,去時也該身無長物。欠你的,隻是這一條命了,很快……都會還給你的。
    ——再見,域主。
    夢境似乎被什麼轟然打碎,破碎的聲音和畫麵在眼前交織成時光長河,久遠的被刻意覆壓在意識海深處的記憶蘇醒過來。
    ——墨薩,他已經死了,你就讓他安息吧!
    似乎有誰在憤怒的喊道。
    ——墨薩,你看清楚,他的靈魂之火已經完全消散了,精神源碎片也隻是被你封印在肉身裏,他現在就是個活死人!
    誰在說話?
    ——魔冥域主,唯一的極位,你的神話讓我來打破吧!
    是結束了嗎?
    刀光淒豔,滅虛刃仿佛斬碎了時間和空間,在那一瞬間為‘他’擋下致命的一擊,刀柄的龍頭雙眼鮮紅如血,襯得那隻握刀的手越發蒼白。被他從陌生位麵帶回來的少年已經有了青年的輪廓,隻是被純陰力量折磨了很多年,肉身虛弱得不成樣子。
    他已經死了,可此刻他握著刀,再一次擋在‘他’身前,如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如同他曾經說的那樣——隻要我還能揮刀,沒有人能在我麵前傷害你。那雙深紅的眼瞳不見半點清明,沒有悲傷喜悅,也沒有殺意猙獰,暗沉如混沌,繚繞著不詳的死氣。是啊,他已經死了。
    ——不要死……
    少年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有一刻他恢複了清醒的意識,可是時間是那麼短暫,最後定格在他麵上的表情像是惆悵,又像是悲傷。在之後的漫長歲月裏所有人告訴‘他’那是錯覺,靈魂之火都已經消散的人怎麼可能有神智,但‘他’固執地相信那一刻那個人是清醒的,他讓‘他’不要死。
    ——不可思議,靈魂之火是一個人的本源,也就是所謂的自我意識,所有的記憶情感都儲存在其中,薩斯他的靈魂之火都消散了,等於說他完全沒有記憶,可他居然還能揮刀救下你,嘖,隻能說……這已經是他的本能了。就算沒有記憶,沒有情感,他還是記得要救你。
    ——墨薩,你也別抱太大希望,靈魂之火沒了就是沒了,你沒看到你家徒弟的魂燈都滅了嗎?連天之法則都默認他身死魂消、命數已斷,還怎麼能救回來?
    ——墨薩,你作為一個法則,難道不知道所有事物的精神在肉體湮滅後會重歸混沌,再重新演化萬物嗎?你徒弟現在不知道變成花花草草還是別的什麼……你何必呢?!
    ——墨薩你又發什麼瘋!
    ——我想讓他醒過來。
    黑暗的房間裏忽然升起起淺金色的光輝,夢境水晶發出一聲清脆響聲,碎成一攤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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