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惡魔臨世  第10章 審判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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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奪你一具軀體,還你一身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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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清晨開始,君家各部的核心人員就匆忙從駐地趕往本部,赴一場震驚五家的會議,其他勢力也紛紛將情報觸角鎖定君家,眼巴巴地等著第一手消息。明白人都已經看出來這件事已經不單單是君家要驅逐一個無能後輩了,它關係到家族勢力沿襲無數年的傳統是否要進行變革。
    離會議正式開始還有三個多小時的時候,接到通知的核心人員基本已經到齊,等待這場會議最受矚目的人——君四少君滄溟。
    此時此刻,披著君滄溟外皮的伊溟寒卻陷入罕見的無措中。從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在這個位麵覺醒以來,他其實一直抱著一種看鬧劇的譏諷自嘲。在他待過的兩個位麵中,大聯邦科技與靈修高度發達,那片土地則遍布異族,原始卻強悍,發展道路迥然卻同樣強大無比。但這個位麵……即使沒有仔細觀察過,他也從日常生活中看出來這裏與大聯邦相比實是天差地別,科技發展就連戰火交加的戰亂年代也遠遠不如,更別提靈修與精神。所以即便失卻一身靈力、被禁錮在這個軟弱的肉身裏,他也抱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控’的作壁上觀心態。
    但是,他的第一個計劃定下沒有幾天功夫就被悍然擊碎。
    伊溟寒看不起君滄溟,看不起這具被他無意奪舍來的軀體的原主人,但正是這個連精神源都被他粉碎的螻蟻宿主,給他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沒錯,君滄溟精神源碎裂,連靈魂之火也徹底熄滅,但他的意誌仍舊保留在這具他使用了十三年的軀體中,這些殘留的意誌因為伊溟寒的大意沒有被及時清理,而在伊溟寒意識脆弱時悍然暴起,一舉轟入他毫無防備的精神源。當然,如果隻是這樣,伊溟寒也可以花費數年將這些滲入他精神源的意誌清理幹淨,但是……一種特殊情況發生了。
    “世界上絕對不存在兩個相同的精神源,也沒有兩朵相同的靈魂之火,因為每個人的自我意識都是迥然的。但是……也有一種很奇妙的特例。”
    “如果兩個人軀體契合度在百分之六十以上,意誌相似度達到百分之五十,那麼,在精神源碰撞中有一定幾率激發一種特殊反應,我們稱之為‘靈魂共鳴’。這種特殊反應會讓兩個精神源一定程度上融合,而且,共鳴一旦開始就是無法阻止的,除非同時毀掉兩個精神源。”
    伊溟寒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他的好記憶力。他用精神法術探測過,君滄溟的軀體與他的契合度是百分之七十五,而因為幼年略有相似的經曆,他們的意誌相似度也不低——在負麵情緒上相似度甚至高達百分之六十三,於是悲劇發生了。在精神源的碰撞中兩人的意誌在共鳴中互相融合。換句話來說,君滄溟的記憶之於他來說不再是一場乏味無聊的電影,而是親身經曆。那些仇恨、怨懟、不甘和委屈,烈火一樣炙烤著他的心,無比真實。
    沒有人能剝離一個完全融入自己精神源的意誌。伊溟寒也不行,但是——讓一個陌生的意誌融合在他的精神源裏,像提線木偶一樣麻木地活完這一輩子?!
    絕不!
    所謂死者的意誌其實就是執念,而他……要找到維係君滄溟意誌存在的那份執念,切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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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溟寒對著車窗外飛快閃過的景物,右手捂著自己心口,他的心髒在劇烈跳動,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他不得不垂下眼簾來遮掩眼底無法抑製的仇恨。在他隻是伊溟寒的時候,他可以視正主的人生如玩笑,但是當這份仇恨轉移到他身上時,他簡直像回到了許多年前第一次麵對死亡的時候,以往所學的偽裝技藝半點也施展不出。
    霜無,霜無。他念著這個名字,視線落在前方的那輛車上。今天之前他對這個人的印象還是一片空白,但如今連默念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都是一場煎熬,他簡直快要忍不住撕裂這個男人的衝動。
    殺掉他,殺掉他……
    我不是君滄溟。伊溟寒在心裏說,我不是。
    殺掉他,殺掉他……
    伊溟寒索性閉上眼睛,強行壓抑住那份洶湧的殺意。他並不介意多殺一個人,但他討厭被操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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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天大廈的十九樓再次開啟,因為這次並不是季度會,所以赴會的隻有近一百人,皆是君家三部中的核心人員,他們神色難掩緊張,全場一片死寂。十二位長老和家主臉色靜穆,偶爾低聲交談一兩句。
    “家主,離會議正式開始不過三分鍾了,霜無還未回來麼?”最為年長的君雲天道。
    “來了。”君冷邪淡淡地說,抬眼看向緊閉的大門,神色有些奇異。他不動聲色地按了按心口,此刻他的心跳快得不正常,渾身血液仿佛沸騰一般撞擊心髒、湧上大腦,陌生的亢奮感充斥著他渾身每一個細胞。
    就要來了,快到了……這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含義的念頭占據了他全部心神,仿佛他分成了兩個人,一個冷眼旁觀,另一個激動得難以自製。
    “家主?”君雲天瞧見君冷邪臉上強自壓抑,仿佛極力忍耐著什麼的神色,疑惑道,“可有事……”
    他的話被一聲不大不小的金屬摩擦聲打斷了,這聲音有如驚雷,頓時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投注在裂開一道縫的大門上。
    “卡啦——”
    門開了。
    霜無冰雕一樣的麵容首先出現在門後,他不急不緩地上前幾步,露出身後的那個人。
    “噗……”有幾個年輕職員發出怪聲,不過立刻被身邊的老職員死死按住。
    霜無對著上座方向鞠了一躬,道,“腦部總部主事,霜無已到。”
    “落座。”長老席上傳來聲音。
    “是。”霜無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這下,站在門口的隻有一個人,也就是這場會議的主角:君四少,君滄溟。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單手扶著門,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空落落地穿在身上,身形單薄得仿佛風大一點就會經受不起。對於男孩子來說他的頭發未免太長,而且好像根本沒有梳理過一樣,刺眼的七彩發絲散亂地披在肩膀上,額前的發絲甚至遮住大半張臉。
    以這幅模樣出席君家重要會議實是失禮,許多人的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來了。
    少年鬆開扶門的手,向前走了幾步,褲管下露出拖拉著拖鞋的雙腳,他似乎根本沒看到周圍人臉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安靜地站定,脊背挺得筆直。
    全場靜默,鴉雀無聲。
    少年轉了轉腦袋,似是在打量周圍,他的雙眼被亂糟糟的額發擋得嚴嚴實實,但每一個看著他的人都覺得他在輕蔑地打量自己,包括長老席上的十三人。
    君雲天皺起眉頭,這種感覺如此荒謬,明明對方才該是被壓製震懾的一方,可他不但頂住大會議室百來號人的壓力,還似是挑釁地發出反擊。
    事實上,無論這個人是五家哪個後輩,君雲天都隻會歎一聲後生可畏,但偏偏這人是君滄溟,九年來被視為笑柄式人物的君滄溟,而這裏,是君家將審判他的場所。
    “君滄溟,落座。”長老席上傳來聲音。
    “何處?”少年說出他的第一句話,聲音平穩隨意,連一絲顫抖也無。他的問話顯得如此理所應當,仿佛紳士對侍者詢問去處,即使文質彬彬,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指使意味。
    出聲的長老是第五代排行第三的君漠河,按輩分算,家主都得禮數周全地稱呼一聲三叔,何況君滄溟這麼個第七代後輩?
    “放肆!”君漠河道,“還不速速落座?”
    “何處?”麵對這位君家實權人物的怒斥,少年隻是聳了聳肩膀,姿勢輕慢而隨意,盡管他的麵容被亂發遮蓋大半,但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在笑,嘲笑。
    在第五代長輩裏,君漠河是最重規矩的,脾氣也最暴,當下就要炸鍋,坐在他身邊的君雲天趕忙按住他,揚聲道,“這裏。”
    大會議室的布置很特殊,環形座椅呈扇形分布,圍繞著最裏邊的七層環形階梯,階梯之上是一個葫蘆形的平台,長老席往往位於大葫蘆處,而以往空無一物的小葫蘆上放了一張木椅。
    少年向這張木椅走來。環形座位是一個連一個的,唯有中間空出一條三米寬的小道,正對著出口方向,他便沿著這條小道一路前行,兩邊已經落座的君家職員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勉強可以說隱晦地打量他。
    身為一個被尊為精神術士的頂尖精神力者,哪怕未張開精神網時的感應也極為靈敏,這些惡意精神波動讓他很不舒服。伊溟寒有些奇怪,這幫人的惡意已經是不加掩飾的了,甚至有幾個年輕職員的表情可以稱之為幸災樂禍,正主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們如此痛恨?正主的記憶在靈魂共鳴下已經深深融入他的腦海,隻是稍稍回想了一下,許多記憶片段和相對應的感情便立刻浮現。
    正主是個頑劣不堪的嫡係,與另幾個家族的優秀後輩爭吵,被一槍擊成重傷,這還不算,因為這場爭執他被批為‘犯了大錯’,家族公開審理是否將他驅逐。
    伊溟寒沉下心神,將目前已知的所有細節過了一遍,對於家族各種製度體係他實在是一清二楚,很容易便隱約猜出大概內幕——不外乎改革、家族內部糾紛和家族競爭。
    君滄溟,你還真是可憐呢。伊溟寒在心裏想,連一個廢物都當不安穩,剩餘價值被壓榨得幹幹淨淨,哪怕這次你真的死了,恐怕你這個父親也會將你的名字剔除出家譜,讓你的死對家族有點價值。
    他這樣想著,卻覺得心髒突然激烈跳動起來,熱血在血管裏奔騰,仿佛在竭斯底裏的呐喊自己的絕望。
    這是正主的殘存的意誌。
    這便是你的執念嗎,君滄溟?仇恨,不甘,絕望,毀滅?
    他步上七重台階,打量自己的座椅,這個位置其實很妙,比環形座椅高出不少,被下方的人海觀察得一清二楚,又略比長老席矮半分,被上方居高臨下地俯視。造成極大心理壓力。
    伊溟寒落座,“開始吧。”
    君雲天原本打算敲桌子的手猛然一僵,他是要宣布開始沒錯,但被這樣一說,總有種被使喚的別扭感覺,身居高位多年的長老表示他壓力很大。
    “二叔。”君冷邪微微搖頭,示意他不用在意,視線卻像是黏在前麵的少年身上,怎麼收也收不回來。
    很熟悉,非常熟悉……他盯著那張被亂發掩蓋住大半的臉,心跳速度到了一個危險的數值,眼前已經有些發暈,甚至連呼吸也很艱難。
    去看他,去看他……去看他!
    這種感覺……就好像如果他不照辦,將來就會後悔一輩子一樣。
    身為家主的理智告訴他不能在這個場合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君冷邪強行壓下心頭奇異的衝動,勉強用以往的語氣淡淡道,“夏季會霜無主事遞交議案未能得出合理結果,本次會議重新審理。”
    他長時間的凝視讓伊溟寒抬起頭,兩雙鳳眼彼此凝視。
    君冷邪忽然就輕鬆了,仿佛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被證實了,那些在他心頭沸騰的焦急和憂慮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悅和期待……見鬼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
    而伊溟寒……陷入恍惚的呆滯。
    他看到了一雙很漂亮的鳳眼,與正主近乎一模一樣,不過比起正主近乎嫵媚的秀麗,這雙眼線條淩厲,上挑的眼角如同刀鋒,可以想象當這眉眼完全舒展開後該是怎樣的清貴凜然。
    但是,沒有。
    這雙漂亮的鳳眼微微眯著,不是刻意的審視,而是……沒有掩飾的失神,眼底甚至有些許茫然、期待,就是沒有半分凜冽。幾乎是同時,他意識深處有一雙淺金色的眸子緩緩張開,那樣淩厲的線條,那樣溫柔的眸光。
    這一刻時空錯亂,那些零碎的片段從塵封的記憶大門裏流瀉而出,在他眼前編織成一場陳年的舊夢。仿佛……時間從未流逝,他還是當年固執得穿黑衣、板冷臉,走路永遠微仰下巴、衣衫帶風的驕傲小少年。無論他跌跌撞撞跑出多遠,隻要回頭必會看見那個人,無論何時那張容顏必會將眉眼間的鋒銳盡數斂起,留給他溫柔淺笑。
    伊溟寒露出一個慘淡微笑,眼前的幻夢寸寸破裂,露出猙獰的現實。
    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呢?那個人……怎麼會在這裏呢?沒有契機,哪怕法則強者也無法自行穿越位麵。哈,如果那個人到了,必是來取他性命。當年給予庇護、溫柔撫慰的人,如今早已成陌路……不,應該說,是不死不休的絕路。
    為什麼會這樣呢?連一個解釋都沒有啊……沒有啊!
    心頭先是茫然,再是酸楚的痛,最後成了沒有理由的狂怒。
    這是個人類,純粹的人類,卻生了這樣一張麵容,簡直——不可原諒!
    他眼底燃起包含殺意的火焰,毫不掩飾,但與他對視的那人神色卻波瀾不驚,甚至彎起眉眼,對他溫柔淺笑。
    伊溟寒眼底的火焰漸漸冰冷,最終湮滅成灰。他忽然心灰意冷,殺了又能如何?想看這個人頂著那張麵容慘叫、在失血中逐漸喪失生機、最終死去嗎?伊溟寒,你未免太惡心了。
    他垂下頭,不再動彈。
    君冷邪終於收回視線,神色依舊冷靜,但竟顯出幾分心不在焉,“據霜無主事所呈議案,本家嫡係四子君滄溟,行事乖張,任性妄為,多次與本家同盟優秀後輩發生爭執,蓄意惹事生非,影響甚壞……霜無,可是如此?”
    霜無起身,微鞠一躬,道,“絕無半分虛假,放任此人,實為大患。若本部恐霜無一人之言不足為信,三部核心職員共一百二十二人皆在,俱為證人,懇請本部裁決。”
    他這一段話倒是厲害,暗中捧了一把在座眾人,看似輕描淡寫的,卻顯示出一個意思——君四少這貨臭名已經人盡皆知了,再不處理他我君家就要名聲掃地啦。
    “好利的一張嘴,不愧為腦部總部主事。”依舊是C1的座位上站起人,“證據何在?霜無主事,空口無憑,我要的是正兒八經的證據。”
    站起來的人還能有誰,正是眼部部長君鏡夜。
    瞧見這個人站起來,長老席上的人紛紛交換了一個無奈的視線,君雲天對身邊的君冷邪歎道,“家主還是沒有說服他嗎?鏡夜這個死心眼的,還真打算跟霜無扛上。”
    麵對君鏡夜再一次的攻擊堵截,霜無冷冷一笑,“實證霜無自是有的,已隨報告呈交本部,眼部長若是不信,大可申請一看。不過我倒是奇怪了,君四少與火聯盟李深紅小姐那一段爭執,可是發生在您的世紀酒吧,連我這證據也是出自那兒,怎地眼部長卻不知道呢?”
    事實證明,能在年近三十的時候就坐上總部主事的位置,霜無絕對不簡單。要知道這主事與副主事是一字之差天地之別,一個分部最多可設六位副主事,但主事隻能有一人,至於總部主事嘛……那可隻在部長之下嘍。
    雖說君鏡夜在君家內部鬥爭中坐到眼部部長位置,並將這偌大一個部門管的井井有條,端的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可惜啊,這次會議的結果早已注定,就算他能力再高,也隻能垂死掙紮罷了。
    聞言,君鏡夜頓時咬碎了一口小白牙,這霜無實在狠,在主管情報的眼部長麵前炫耀自己的情報能力,這不是捅了人一刀還帶撒把鹽麼?
    被惡狠狠地瞪視著,霜無在心中暗歎一聲,為了把君四少趕出君家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不光是明麵上得罪眼部長君鏡夜。事實上,作為一個非君家後裔的核心職員,他提出‘驅逐君四少’是犯了大忌。雖然家主與本部乘勢對家族進行改革擺出支持他的模樣,可踩了地雷就是踩了,日後免不得被本部刁難。
    不過為了驅逐君四少,剜去這心頭刺,他也豁出去什麼都不顧了!
    當君冷邪要按慣例吩咐開始表決時,長老席另一頭傳來聲音,“慢著。”
    “七叔?”
    出聲的人慢慢站起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微胖的身材,麵上笑嘻嘻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木椅上安安靜靜的少年,正是十二長老之一的君莫愁。
    “四小子,你有什麼要說的麼?”他笑眯眯地問。
    頓時,所有的視線又齊刷刷投向這場大戲的主角,君滄溟。
    披著君滄溟外皮的伊溟寒笑了,他是真的覺得好笑,這個人如此作為,分明是覺得無聊、拿他當猴戲看!這個認知讓伊溟寒自來到這個位麵後,第一次發自內心的感到恥辱。
    他笑著說,“怎麼,需要我的意見?”
    “不行麼?我倒想聽聽你的意見呢。”君莫愁似是沒感覺到對方的輕慢一樣,笑容不變。
    伊溟寒歪了歪腦袋,“這樣啊……聽起來似乎不錯。”
    “本來就不錯。”君莫愁接道。
    “好像也挺尊重我的看法。”
    “什麼好像啊,本來就是。”
    這兩人一問一答,竟是把在場其他人當成背景板,態度之囂張令人發指。
    君雲天暗叫壞了,君莫愁他是知道的,性子非常惡劣,荒唐都是往好裏說,真直白點得管他叫沒人性。平時沒啥愛好,就喜歡逗弄人,簡單點的就是搶走小妹妹的棒棒糖看小妹妹是大哭還是大罵,複雜點的就是裝好人搏信任然後往人家背後捅刀子再看人家是啥反應。直接點說這人就一渣。君雲天擔心這渣人一時興起玩過頭,讓君家人在這麼多職員麵前丟麵子。
    可是現實往往是出乎意料的。
    伊溟寒發出一聲清晰的嗤笑,臉上唯一露出來的嘴唇彎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你讓我說,我就說,那我豈不是很沒有麵子?”
    他一反方才刻意囂張、仿佛打算破罐子摔破的姿態,聲音冷淡又帶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這樣明顯的反差,君莫愁要是反應不過來被耍了他就真是豬!
    君莫愁的笑臉頓時有些端不住了。
    “這位爺爺啊,出來混的遲早換還的,想耍別人就要做好被耍的準備。”
    見到這一幕,君雲天有些看不下去了,剛想阻止就聽君莫愁一聲斷喝。“讓他說!”
    平日裏一張胖臉總堆滿燦爛笑容的君莫愁,此時眉宇間煞氣都快掩不住了,“誰敢阻止,老子跟他沒完!”
    “怎麼,生氣了?”全場靜默中,伊溟寒清越的笑聲格外清晰,隻見他用右手挑了挑額發,發絲晃動間,右眼一刹那暴露在空氣中。
    天生嫵媚多情的狹長鳳眼,微挑的眼角隱沒散亂的鬢發間,眼底那抹孤絕的深藍仿佛利劍,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嘖,我來猜猜你現在想什麼,可好?”他的語氣不緊不慢,甚至尾音帶笑,“你呀,現在正在想:這個臭小子有點能耐,不知道麵對審訊科的刑具時是個什麼反應。對不對?”
    君莫愁臉上頓時呈現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空白。
    伊溟寒頓時沒了興致,大聯邦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歲孩童都知道:如果你麵對一個精神術士,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內斂精神源,否則一點秘密都不會剩下。這人沒戒心到在這種場合選擇外放精神源,也怪不得他稍微窺視一下,惡心惡心這想讓他丟臉的家夥。
    沒想到這家夥這麼輸不起……伊溟寒暗自嘲笑一番,道,“怎麼都不說話了?不是要驅逐我來著麼,快點吧,我可是一起床就被趕來這裏,連口飯都沒吃上呢!”
    在要被驅逐的當口上說這話,他估計能稱上五家第一人了,那淡定的外表下默默散發著的‘老子就是囂張你不爽就來咬我啊’的氣場,頓時令所有長老都升起吐血的欲望——尤其是君莫愁,他手抖得活像抽風。
    “安靜。”君冷邪終於出聲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眾人集體錯覺,他的語調平穩甚至還帶一點無奈,就是沒有原本最該有的怒火。
    家主真是太淡定了,實為我等之楷模啊!一部分人默默心道。
    “開始表決。”君冷邪道。
    見完全脫軌的會議又被家主拖回正常軌道,一眾長老心中一定,卻見這時,君冷邪偏了偏頭,語氣雖一如既往的冷淡,卻流露出明顯的不滿之意,“霜無,他沒吃早飯?”
    這句話一出,頓時全場再次靜默,甚至有部分人因為震驚過度暫時失去表情功能。就連霜無也有那麼瞬間表情空白,不過他立刻緩過來,語氣極為自責地說,“請家主責罰。”
    “那就買一份早點送上來吧。”君冷邪無比自然地說。
    這下就連霜無也進入大腦當機麵部癱瘓的行列中,喃喃道,“家主……”
    “你有意見?”君冷邪話說的相當溫和,甚至帶點征求意見的意味。
    霜無立刻顫了顫,肅容道,“霜無知錯,立刻便去。”
    君雲天等一眾長老和君鏡夜等一眾部長心裏皆直犯嘀咕,最後不約而同地得出一個結論:驅逐嫡係後輩雖然有利於改革,但會寒了自家人的心,同時霜無作為提出驅逐議案的非君家後裔,很可能熱血職員的追隨對象,容易引起權力失衡。所以家主才會借題發揮,敲打霜無,安撫自家人。
    嗯,一定是這樣。他們在心裏點頭。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君冷邪盯著眼角都沒往他這兒掃一眼的少年,默默地想,剛才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是似乎是‘買一份蓮心果羹,不要放任何調料’對吧?但是什麼是蓮心果?有這種水果嗎?
    霜無很快下了樓,整個會議室堪稱鴉雀無聲:家主在默默地鬱悶著,長老們在思考,部長們一個在發呆,一個在為霜無的慘遇幸災樂禍,所有職員在提心吊膽的等待。
    至於伊溟寒?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橘子,默默地剝皮。會議室內頓時洋溢著濃鬱的橘子清香,長老席上數人眼角狂抽,但都勉強忍下。
    過了一會兒,霜無提著飯盒再次步入會議室,對著長老席深深鞠躬,“家主……”
    “送過去,落座。”君冷邪對他點了點頭。
    “是。”霜無向伊溟寒走了過去,冷色越發冰寒徹骨,他穩穩地將飯盒遞給伊溟寒,“君四少,請用。”
    “哎喲,真是多謝了。”伊溟寒斜著眼看他,道謝聲聽起來有氣無力的,“還是不吃了,貴人買的早餐吃了該不會折壽吧?快點完事,我好去連中飯一起吃了,反正現在也不咋地餓。”
    霜無的手不可抑製地握成拳狀,不過很快他又露出一個笑容,聲音刻意壓得低低的,“君四少,祝你好運。”
    他勾起一絲譏笑,回到自己座位上。
    表決開始,微弱的嗶嗶聲不斷響起。在家主兼部長君冷邪的奇異態度下腦部遲疑了,在部長君鏡夜的黑臉下眼部絕對投否決票,刃部呢,部長根本不管,大家也就各投各的。
    等投票結束後,長老席後方的巨大屏幕突然亮起,熟悉的紅綠柱狀圖出現,君鏡夜在圖表入眼的第一時間閉上眼睛,霜無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讚同票以三票之差壓倒否決票,驅逐已成定局。
    這個時候理應家主說話,君冷邪站起來,直視孤零零坐在木椅上的少年,突然有種後悔的感覺。君家雖然嫡係少,但旁係多如牛毛,紈絝子弟也有不少,他隨便拎一個出來當由頭都可以,為什麼偏偏要用君滄溟?
    為什麼是君滄溟?他突然感到很難受。
    他飛快地閉了閉眼睛,道,“君家四子君滄溟,頑劣不堪,行事乖張,經本部審理,公開表決,決定——將之驅逐。”
    終於驅逐了。伊溟寒本該不在意,但屬於君滄溟的感情在他心頭奔騰:為什麼呢?為什麼會被驅逐?為什麼要離開……他?大段記憶湧入腦海,倒在血泊裏的母親,神祗一樣出現的父親,陌生的世界,冷冰冰的嘲笑,父親冷淡的麵容和……初見時溫柔的笑。
    他驀地睜大眼睛,君滄溟的精神源已經徹底破碎,殘餘下來的大多是純粹而強烈的意誌,記憶都破碎且不穩定,出現這麼多清晰連貫的畫麵是很不尋常的……
    “執念大多是極致的感情,比如恨與愛,如果執念強到一定程度,就會形成‘意誌’,有些特別強的意誌甚至可以輻射周邊生物,如同病毒一樣蔓延。”
    恨?愛?伊溟寒恍然大悟。這就是正主在徹底死去後,意誌還能如此強大的原因。
    恨是霜無,或許還有一些人,君滄溟的憎恨甚至不會因死亡而淡薄。而愛……是他父親吧?伊溟寒不知道這算什麼。他曾因為施展精神法術的需要而學過一段時間的感情解讀,看得出君滄溟的感情混雜了太多東西。有正常的依戀,有嫉妒,有怨恨,甚至有接近變態的毀滅欲,這些混亂的東西已經不能用一個愛字來概括了。
    伊溟寒發現,其實仔細想想,他跟君滄溟還有不少相似點,比如——他們都喜歡從別人身上尋找安全感,他在望月夢如和望月墨身上尋找過安全感,可惜這兩個人都沒有給他,那個人給了,可惜最後又收了回去。而君滄溟更慘,他渴求君家主,可惜求而不得,最後還被榨幹淨利用價值,像扔破爛一樣扔出門。
    ——我想要一個解釋,一個解釋啊……
    ——求求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要討厭我呢?
    ——我不聰明,但是我會努力啊……
    ——哈哈,哈哈哈!
    少年人清脆的聲音帶著竭斯底裏的瘋狂,尖銳刺耳,在伊溟寒的腦海裏回響不絕。
    ——不是我做的,是霜無陷害我!
    ——不是我!
    ——我不想死啊,我還要問問他為什麼!
    ——我不要死!
    精神源傳來尖銳的刺痛,伊溟寒感到一陣陣眩暈,眼前幻化出大幅大幅畫麵。
    ——不是我!我沒有!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
    ——師父!相信我……我不會做的!我絕不會啊!
    ——為什麼不相信我?
    ——我隻求一個解釋!
    兩個少年的嗓音漸漸演化成一個,他們都在絕望地嘶鳴。
    伊溟寒猛然閉上眼睛,君滄溟的執念是君家,血洗這裏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一個精神衝擊就足以毀去所有人的精神源,但是……
    “太像了。”他低聲說。因為太像了,所以親手掐斷這份執念,親手粉碎君滄溟的意誌,就仿佛在他的心尖上再次砍一刀,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也想要一個解釋呢……伊溟寒想,我怕是等不到這個解釋了,不過……我可以幫幫你。無論怎麼說,我奪舍了你的軀體,是我欠了你。如今我願以血洗刷你的恥辱,當這實現之際,你的癡纏仇怨當自此化煙去。
    我奪你一具軀體,還你一身清白,這再公平不過了。
    這個時候,君鏡夜再次站起,“家主,君家從未有驅逐嫡係之先例,不知道這驅逐……是以何種方式?”
    雖然五家從未驅逐過嫡係,但普通後輩還是有的,這些人被驅逐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家族後輩有的是過於頑劣,被遣送清閑部門做個閑散職員,有的是犯了大錯,被直接剝奪姓氏與家族再無幹係。兩相比較,自然是後者嚴重。
    頓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君冷邪身上,想知道他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君冷邪突然說不出話來,按共同商議的決定,君滄溟將被剝奪姓氏,抹除在君家的痕跡,用一個假身份生活下去。從此君家沒有嫡係四子,從未有過君四少。君家可以給予一些補償,讓他不至於走投無路。
    “……除名。”君冷邪的話語有些許飄忽,“自家譜中除名。”
    君鏡夜當然是知道本部商議的結果的,除名家譜與剝奪姓氏看似相似,實際上絕對是天地之別,聽君冷邪修改決定不由驚疑,“除名?”
    一個聲音與他同時響起,“除名?”
    木椅上的少年站起身,他仍穿著寬大病服,拖拉著拖鞋,七彩頭發亂如鳥窩,但自他直起身來,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忽視這一切。
    “自此以後,我的名字不再存在於家譜。除了我的名字與我的血液,我與這個家族再無幹係。”
    “我君滄溟,與君家一刀兩斷,我的是非榮辱,與它再無瓜葛。”
    伊溟寒轉過身,步下七重階梯,沿著來時的小路前行。
    兩邊的職員目瞪口呆,不知道該如何做,他們滿臉不可置信,瞪著那個負手而行的身影。
    “放肆!”長老席上有人吼道。
    “讓他走。”君冷邪搖搖頭,製止眾人阻攔的行為,他突然什麼都不想做,放任滿場嘩然,安靜地看著那個身影漸漸遠去。
    伊溟寒驀地放聲大笑,明朗清越的笑聲蓋過一室喧囂。
    ——伊溟寒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這個位麵的君滄溟。
    ——我叫君滄溟,我承認這個名字,並且願意承擔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責任。
    ——我願意活下去,直到命數該絕的那一天。
    他踏出大門,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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