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亂的世界。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血紅色的，冰冷的太陽，還有太陽下麵，那一條條陌生的腿。
    我在人群裏，和媽媽走散了。
    焦躁，彷徨，還有屬於孩子的，特有的不安。
    沒有人願意看我，又好像，全世界都在看我。來自四麵八方的，陌生的眼神，有煙草味的男人的，帶著濃濃香水味的女人的…所有目光，織成了一張大網。
    而我，站在網中央。
    低頭，試圖從網裏走出去，可是每一次，都會撞上新的目光。
    我疲憊了，暴躁了，但是不想哭。
    牆角，坐著沒有腿的老爺爺，髒，而且冷。我走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了。
    直到太陽落下去。
    城裏的太陽，和家裏很不一樣。說不出區別在哪裏，總覺得，陌生而冰涼。可能是沒有了平曠的野，沒有了金色的麥子，遠處的高樓很堵，很怪異，生硬的棱角把夕陽的光切成一片一片的，像某種淩遲。
    媽媽還沒有來。
    她可能，忘記了有我這麼一個孩子了。
    忽然想起了奶奶。
    想起了奶奶這個時候，該佝僂著腰，顫抖著伸出她那沒了幾個指頭的手，去攏柴火了。
    然後熱乎乎的碴子粥就應該做好了，雖然不香。
    天一點一點暗下去。
    我身邊的老爺爺。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行人漸漸少了，忽然有一種感覺，大街，便成了荒野。
    而我，在荒野中迷路了。
    我看到年輕的母親領著穿著白色小裙的小女孩匆匆走過，看到下班的中年人不停地按動自行車笛，看到一條無家可歸的狗悄悄地鑽進一個垃圾桶，然後再也不見了蹤影。
    我不奢求有人來接我，隻想，有一個睡覺的地方。
    我不想睡在大街上。
    大街上，會冷。
    終於，來人了。
    我一時沒有認出他來。
    直到他說了一句：你媽呢？
    我搖了搖頭。
    他暴躁地摸了摸我的頭，算作愛撫，然後一隻厚重的大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腳，已經失去了知覺。
    爸爸。
    我這樣叫他。
    什麼事。
    他回答。
    我餓了，爸爸。
    我強調這個稱呼。
    於是他再一次暴躁了：等你媽回來。
    我們一起，沉默地走在大街上。
    天完全黑了下去。
    我知道，我有一個家了，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可是，我不能相信這一點。
    終於，穿過一條窄窄的小巷，我終於回到了我的新家。
    城裏的新家。
    這裏是某個超市的後麵，確切的說，是某個車庫的內部。
    爸爸推了我一把：自己上去。
    於是我自己爬上了一道危險的、仄仄的樓梯。
    爸爸和叔叔們自己搭的樓梯。
    木頭在吱嘎作響，我甚至懷疑，自己幼小的生命將要在這裏結束。
    可是，我還是安然無恙地爬到了樓梯頂層。
    小小的屋，矮矮的房頂，雖然對於我來說，已足夠高。
    一道門簾，硬是將小房間分成了兩半，一半睡爸爸媽媽，一半睡我和雜物。
    我躺進屬於自己的雜物堆裏。
    樓下沒有了聲音。
    世界，安靜了。
    我等著爸爸回來，直到，狹小的窗戶裏，看到對麵那家人的燈亮起。
    入夜了。
    我抓過一床被子來，鑽進去。
    忽然覺得，安心了。
    可惜，溫暖我的，是自己的體溫。
    我就這樣，睡著了。